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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冬前的节气最清爽怡人,姑娘们到处讨论新式绣样,布坊忙着赶制冬衣,酒馆要酿酒封坛,满都城飘满酒香。
寒司节将至,农田刚歇下,采花的花师们也偷得清闲,茶馆棋社变得热闹无比,百姓们广聚闲聊,大到家国天下,小到邻里鸡毛,今年的话题比往年都多。先是溟海再度异变,再是鄞州定云县被全城封禁,随后郴州长忻发生大地动,死伤上万,有人拿命赌咒,在发生地动时他真的看见了一只巨大的妖兽,而比起这些,传的最广最可怕的,是昆仑那场大火。
大火从巽蒙山开始,北上烧到了赤鳄之水,东边快烧到了无争城,南方旷野被烧的寸草不留,一眼望去全是黑漆漆的焦土。而令人恐慌的,是从烈火中冲出来的千百多只妖鬼,数十座人丁旺盛的村庄被它们变为死地,并沿着煨源官道南下,一路撕咬活人,挖骨吸髓,残暴血腥。
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药童不慎采了珍贵草药,惹怒了看守妖鬼,有说是小孩顽皮,点了山火,秋日干燥,一发不可收拾。最让人信服的说法是昆仑遭了天劫,凶神降世,因为在那场大火之前,整个云州一连震荡了三日,尘埃蔽天,不见天光。
在这些可怕的传闻下,杨家二少夫人的死讯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两年前的九月,她风光大嫁,惊羡天下,各家美言。今年九月,她死于盛都南郊。杨家悬绫垂布,出殡的长队浩浩汤汤,从青龙区到玄武区,再步出长安门,一路安静无声,没有冥纸,也没有唢呐。棺木最后葬在了杨家祖地。
冬日很快来了。与往年不同,十月末的宣城就飘起了雪花,茫茫大雪覆盖了整座城池。
柳清湖霜冻成境。湖边一家酒楼清清冷冷,身板轩朗的胡先生轻摇折扇,望着窗外冬雪:“闲车清马门前静,可怜鸿儒苍火起。携恨长离宣城雨。销声匿迹音无觅。”
刚进大堂的脚夫在门后抖下几钱风雪,嚷道:“老胡。你念什么呢,上次青翰那段风月还未讲完吧?”
胡先生合扇抛于案上:“今日人少,不讲。”
脚夫早习惯了他这怪脾气,把扁担斜靠在桌旁。转向伙计:“暖壶黄酒,再来叠蚕豆!”
一阵寒风刮来,他抖索了下。转向窗边,两根稀疏杂乱的眉毛顿时高高扬起。
窗边坐着一个清瘦的白衣男子。墨缎般的乌发沿着笔挺的脊背垂到地上,他安静的望着窗外,微微侧首的容颜俊美无双。
窗外是偌大的镜湖,湖畔人烟稀少,不畏寒的小童们嬉闹打着雪,几个小贩挨在一块聊天,摊铺上煮着的汤水热气腾腾。
脚夫叫道:“喂!坐窗边的,关下窗户啊!”
男子微微一愣,记忆一下子飘出去好远,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似乎也被人这么喝过。
他望向一桌糕点,一个清脆好听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来:“……胃坏了就挖出来扔掉,再长一个好的呗。”
看他久久未动,脚夫一恼,就要找他痛快时,男子抬臂将窗户合上了。
雪景没了,胡先生轻叹:“通常都是腊八前后来一场小雪,今年蹊跷了。”
“如今哪处不蹊跷?”坐在木梯下一幅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叫道,“胡兄方才念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是何意?”
胡先生静望了折扇一会儿,淡淡道:“刚听到一个故人死于九月,死讯却到现在才传来。”
窗边的白衣男子朝他看去。
中年男子道:“胡兄节哀。”
“她来时也在雪天。”胡先生看向白霜霜的窗棂,“兴冲冲的,喜形于色,进屋后却安静的挑了个靠湖的位置,之后她常常跑来,喜欢支颐听着,每回都得叫上壶茶水和几盘糕点。”
“是个女子?”
“对,”胡先生陷入回忆,“并无千娇芙蓉面,也少绝色盖世华,但其双眸灵转间,当与白雪赛清绝。”
“年岁几何?”
“双十年华。”
“可惜啊,这也太年轻了!”
白衣男子双眸微红,面无表情的夹起一个蜜豆糕,轻咬了口,再抿了口花茶。
“大哥哥。”一个稚嫩童音忽的响起。
白衣男子回头,小男孩脏兮兮的站在他身边,瘦骨如柴,眼巴巴的望着他手里的糕点。
“想吃?”
“嗯……”
“你怎么跑这来了!”伙计忙赶来,歉意道,“公子莫见怪,小的看这几个叫花子可怜,就让他们去那边躲一程风雪,我这就带……”
“让他坐吧。”
小男孩欢呼一声,高兴的从伙计怀里跳下,伙计愣了愣,白衣男子摸出几钱银子,淡淡道:“给他们些热汤和吃食吧。”
“谢谢哥哥!”小男孩爬上对面的凳子:“我叫平生,哥哥叫什么?”
“花戏雪。”
“哦,那哥哥……”
“闭嘴。”
小男孩顿时一怔。
花戏雪兀自优雅的咀嚼着,面淡无波,漂亮的双眸虚望着蜜豆糕,不知落在了何处。
小男孩垂下头,半响,他壮着胆子捡起一个糕点,边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对面的花戏雪。
过去好久,他小声说道:“我没在宣城见过哥哥,哥哥是从哪……”
“凌北。”
小男孩睁大眼睛:“那么远!”
“嗯。”
“那你会不会想家啊?”
“我野惯了。”
“那你爹娘……”
花戏雪淡淡道:“我娘成日想着吃,从小就没管过我,后来因为嘴馋偷吃被杀了,我爹和我大哥带着一群部下现在还在忙着到处杀鸡。”
小男孩脑补了下,嘴巴半张:“啊?”
“我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碰鸡腿。我爹看我饿的皮包瘦骨,终于把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花草名字告诉了我,我就找到了这。”
小男孩瞠目结舌。
“丢人么?”花戏雪看向他。
小男孩全当是个比胡先生说的更奇怪的故事听了,摇了摇头:“挺有趣的。”
花戏雪没再说话。
小男孩又问道:“哥哥是不是在等人,怎么叫了这么多吃的呢?”
安静许久,花戏雪低低道:“我有一个朋友,她最喜欢听有趣的故事了。”
小男孩没听清:“什么?”
花戏雪看向满桌糕点:“这些是我朋友喜欢吃的。”
“啊!”小男孩一惊。脏兮兮的手往衣袖里缩了缩:“那我吃了。他来了会不会嫌……”
“她连乞丐的钱都抢,还敢嫌这个。”
小男孩再惊:“他是强盗?”
“她也来不了了。”花戏雪淡淡道,“她死了。”
小男孩彻底傻了:“我。我吃了死人的东西?!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会不会被他找上门?!”
花戏雪微顿,语声带了丝苦涩:“我倒是希望她能来找你。”
“噗通!”
小男孩踮在地上的脚一崴,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所有人望了过来。小男孩从地上局促的爬起,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见花戏雪推桌起身,放下一锭银子转身离开。
推门而出,北风呼啸卷来,雪花漫天。他白衣轻袍,独自沿着湖堤缓步而行,在一处石阶前停下。抬眉静望着远处清寒无人的石桥。
他其实不该来这的,应留在山上好好陪着她师父。本已绝望的老人彻底崩溃,如今满山乱找,痴痴喊着徒弟的名字。
可是他惯来压抑的情绪亦需要宣泄,不敢在人前表露,只有悄悄来这。
天地一色,广袤的长空上雪雾翻滚,大风横扫过千巷百街,人间万派萧索,满城寒霜。
就是在这里,他处心积虑了那么久,第一次真正和她相熟。
牡丹崖外的初见,他饮下的那口血,注定是他此生难以戒掉的蛊。
因那念念不忘的香甜,他四处打听她的来历,偷偷观察她的举止,强迫自己改掉了走姿,神情和语调。
终于在这个湖边,他使坏将她救下。
那日湖水净绿,湖畔繁花旖旎,她湿嗒嗒的爬上对岸,身边两个女子狼狈的拧着衣衫的水,她却冲他开心的大笑。
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笑,有些傻,有些憨,却又充满了灵气和狡黠,伴着白风碧水,直直撞进了他的心中。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她。
是怎样完全陷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为朋友赴汤蹈火毫无怨言的顽强心智,也许是他捉走她后,她无助却倔强的眼神,又也许,是她口中轻轻淡淡的一句“我这种人”。
“我这种人是短命鬼,我早看开了。”
“我这种人又笨又蠢,只能学这种死记硬背的巫术啊。”
“我这种人连伤疤都不会留,有什么好心疼的。”
……
这份感情不知不觉,他尚未来得及抗拒,便已深植于心,而太乙极阵溶洞倾塌时冲动的那个吻,让他彻底不可自拔。
他那么强烈的想见她,会因为她的目光而心跳飞快,会刻意留心街边的甜食汤点,会不经意的就路过她的门前……可他又清楚明白,这份感情他只能淡忘或深藏,因为人妖悬殊,因为她对感情十分忠贞,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从来不会留意到第二个男子。
所以他只能看着,看着她因为那个男人而笑靥如花,看着她等心上人时翘首顾盼的期待眼眸,看着她从死地回来,与那男人结发成亲,双人双影。
男儿丹心赤血,他也想在她悲伤哭泣时抱着她,陪她去报仇雪恨,与她共尝苦乐,他那么心疼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把她宠到极致,再不许别人欺负她。
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假装路过,故作漫不经心的对她一瞥。
玩耍的小童们渐渐停下,朝湖边的男子望去。
寒风吹动低垂的柳枝,他修长笔挺的立着,雪白肤色在风雪中莹润明澈。
一个女孩鼓起勇气上前:“大哥哥,你怎么了,穿得这么少会不会冷?”
“走开。”
小女孩一愣,怯怯回头望向自己的同伴,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说道:“哥哥,我娘说好看的人不能难过的,不然会变丑,要娶不到媳妇的。”
话音未落,小女孩掩嘴低呼:“啊,他哭了!”
清泪从俊美无暇的脸颊滚落,花戏雪剑眉紧拧。
小男孩忙道:“大哥哥,你莫哭啊!”
他却垂下头,越发隐忍悲痛的低哭了起来。
所有小童都愣了。
他就这样站在湖边,双肩微颤,低声痛哭:“野猴子……”仙袂白衣和一头青丝在风雪中肆意飞舞,小童们呆呆望着他,再不出声。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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