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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走出凉亭,高君说要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她到底要不要成为那场契约的发起人之一。
陈平安就在凉亭这边等着她敬香归来,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光线阴暗的大殿,显得异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有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状,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她起身后,闭目养神。
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高君心中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
只因为关于画像上边的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各持意见,有说是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也有说是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还有说绘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当时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背后代表着湖山派的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
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
她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更名为莲藕福地的这座天下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
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了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这座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天下,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是适用的道理。”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阳阴,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称之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境界,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祖师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摊开手掌,俞真意让她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这份坐忘状态,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道:“高掌门,是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略懂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拢共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气馁。
难道那陆台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做了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他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台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台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遥想当年,在那飞鹰堡,年轻道士黄尚,让陈平安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宝、九叠篆”铜钱剑。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曾想双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个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这座山中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而已。
高君问道:“陆台与陈剑仙的关系?”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一同下山,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
不过根据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
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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