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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隼小白自远天极高处一头扎进浔阳老蝉街。一个卖酒老头视线跟着从天上落进青藤巷巷子深处,咧开嘴笑了。
“估摸着马上要回了,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可真赶巧。”
好像是想起来一件事,老白收起笑意,装模作样板起一张老脸,转过头对着店子里头说道:“赶紧的,就这些破情报用得着花这老些时间?”
埋头在信海里,一度怀疑这老家伙拉了个苦力壮丁的少年抬起头,皱着眉头吼道:“别一直催了,索命鬼。”
顾南逢正在一副浔阳空白地图上注解,将和浔阳有关的一切情报逐条批在上面,再以点描线,以线逐面,拼接起一张巨大的蛛网,事无巨细。顾南逢将笔搁在笔架上,揉了揉发酸的肩膀。“丐堂”已经解散了,但是老白没架住小乞丐的软磨硬泡,这股真正隶属于顾南逢的初始势力最终被吸收进了那个庞大的“楼船”,虽然只是最末等的杂役探子。
少年听见那只狼隼的啸声,脸上浮起淡淡笑意,于是重新拿起笔,继续奋笔疾书。
城主府,苏满堂铺开笔墨,写下了两首词,均是前人之作。一首苏子的《南歌子》,一首稼轩的《西江月》。苏满堂以楷体见长,曾经在帝都为官时就有“苏骨”的美誉。他的字取匀衡瘦硬,斩钉截铁之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极具美感。
同为书法大家的棋坛国手江离曾经给出评价,“书贵瘦硬方通神”。
古来稀。
苏满堂搁下笔墨,轻轻吹干墨迹。
这时门外下人进来禀报,事情有二。
其一,苏满堂主动邀请的两位客人已经进了城主府,按照城主的吩咐,宋大管家已经将人安排在“霜橘居”。
其二,今早一封密信送到城主府,称一位周姓老者将携马夫尉迟过来拜访。目前人已至城主府外。
苏满堂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小心翼翼地将两幅字卷起来,差人送到霜橘居,然后收拾起一身行头,稍微理了理仪容,便走出门去,准备迎接那个所谓的周姓老者。
走出门去的苏满堂一下子满脸堆笑。
“弘德,其实你不用摆出那副狐狸脸的。”
苏满堂双眼眯成两条细线,看见了身着便衣,迎面走来的司空月。
“一晃二十年,谁知道呢?”
城主府外,一架马车上,白发老人掀开帘子,迎着秋日笑道:“尉迟,咱们打个赌,就赌苏满堂待会儿出来是老成持重还是满脸堆笑?”
尉迟泫想了一下,说道:“那我押苏老小子挂一张老狐狸笑脸,双眼成线,双手笼袖,见面就先鞠躬。”
如今自称周老先生的白发老人哈哈大笑,“那要是这样,咱俩可就押了一样的注,这赌约只能作废了。”
老人抬头望天,微微闭上眼睛,丝弦入耳。
“很美的琴声。”
老人赞叹道。
城主府顶楼回廊,苏倾雪停止拨弄手中的古筝。刚才弹奏的一曲是传说出自大阙王朝灭亡之后的乱世之中,一个国祚不过十年的小诸侯国,曲名《汉宫秋月》,言尽女儿怨及寂寥清冷。然而苏大小姐的琴声之中加入了自己的部分改弦,愁依旧愁矣,却也有节奏明快的活泼之处,半扫积郁。
曲毕的苏大小姐凭栏而望,远山风烟尽入一双秋水长眸,雁飞如剪影,白衣胜雪是苏仙。
苏倾雪平静地望着北方,将军司空月对襄阳一事闭口不提,她也没办法从她老爹口中问出点零星消息。看这样子,襄阳那边事情不算小,她只能心里祈祷那几个出征的少年都能平安归来。
凭望许久的苏倾雪转身推门进入屋内,桌案一副棋,满室奇楠香。
奇楠素有万两黄金之木的称呼。
古语有云:三生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足可见其珍贵。
苏倾雪素手执卷,独自打谱。自己执白,黑子则以那家伙常走的大飞守角起势。不按座子制则棋路变化无穷,走至第三十手,白子已经确立明显优势,五十手时,白子的围杀之局初具端倪,至第八十手,黑棋只能被杀的丢盔卸甲,四处逃窜。苏大家左右瞧了瞧,宽心之后,一子断了黑棋最后一条大龙,赢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独自打谱竟给自己打出一朵花来的苏大家暗自得意,叫你玉龙下棋和我叫板,这下可是服气了?
意犹未尽的苏大小姐正准备再打谱一副,变个花样将执黑子的那家伙再好好修理一顿。却好像是突然想起一事,便一蹦一跳地下了楼。
甩掉一群婢女,过檐穿廊,苏家小姐独自来到后厨。
三个红泥火炉上,三口砂锅正热气腾腾。
苏倾雪闻着香气,沾沾自喜。厨房师傅们教得好,自己这悟性也是不低哩。
揭开第一个盖子,甜香之气四溢,冰糖炖雪梨。冰糖取的是琉璃质地、琥珀之色的最佳品质,搭配上赵州的雪花贡梨。食材是一等,这火候把握也确实不错,丝丝甜香绕梁柱,长久不散。
揭开第二个盖子,清香之气袭人,银耳莲子羹。银耳同样取极品,莲子则是盛夏之时最脆最嫩的莲子心,封入寒冰,这才北上西来,才可在这深秋享用。
揭开第三个盖子,醇香之气醉人。
门外忽然有人笑语。
“好香的杭城秋白露,这年份,少说三十年了吧。”
苏倾雪肩膀僵硬。
慢慢转头过去,果然看见了两张可恶的笑脸,不过很快,其中一张脸就被她忽略了。苏倾雪眨了个眼,眼中便只剩下那个披一袭白羽大氅的司空玉龙,少年依旧是那副常年的笼袖架势,站在门外和煦笑着。
司空玉龙笑着说道:“可是有我们的份?”
苏大小姐一瞪眼,“哪有不出力就管饭的活计?”
司空玉龙抖搂出双手,朝屋内走进去,摇头晃脑道:“得嘞,那我拿碗筷。两副够了吗?”
苏大小姐看了眼苏倾天,点点头,眨了眨眼睛,“够了。”
于是刚准备跨进屋子的苏倾天忽然觉得自己这养剑八成是养的差不离了,盘算着是不是去哪里找把剑剁了这一唱一和的两人。
用于待客的霜橘居,少年李琴生放下其中一幅字,疑惑地问道:“老师,这两幅字真好,城主送来咱们这里是有什么深意呢?”
“殿下应该记得宋先生邀请我们过来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名字,弘德。”
李琴生嗯了一声。
苏蕴袍说道:“小时候读书精而不杂,专读圣人言、警世言、诗词赋,一心博个科考功名。天下词章近两万,词人一千三百余家,那时独爱苏子和稼轩,大哥年长我三岁,只推崇杜少陵。小时候和大哥较劲,比谁科举中名更高,他往往在我前面。乡试之后,会试之前,我本以为一生都能挺顺利的,直到后来的那把大火。”
苏蕴袍顿了顿,继续说着:“那时候我专门研习苏辛二人词章,现在这两幅字上的词,便是一次出游途中,我俩纵马于浔阳襄阳两地的野原之上,我迎风高唱,他铺纸挥毫。大哥从小便下笔如有神助,立志成为古往今来楷书第一,现在看来,似乎不远了。”
李琴生心一惊,低头看回两幅字。
苏蕴袍则闭眼低声呢喃。
两幅字,第一幅苏子之《南歌子》。
“海上乘槎侣,仙人萼绿华。飞升元不用丹砂。住在潮头来处、渺天涯;雷辊夫差国,云翻海若家。坐中安得弄琴牙。写取余声归向、水仙夸。”
第二幅稼轩之《西江月》。
“堂上谋臣帷幄,边头猛将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与曰可;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都人齐和大风歌。管领群臣来贺。”
词章抒怀可望古。
苏蕴袍睁开眼睛,“弘德弘德,加上这字迹,不会错,浔阳城的城主,应该是那个我以为早便死了的大哥,苏瑾衫。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他会改名成苏满堂,难怪我在西启,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苏蕴袍心中讥笑,天各一方,为政两国,呵,这鬼世道。
李琴生望向苏蕴袍,这个位高权重的半百老人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沉声道:“放心,苏蕴袍三十年间都是西启将军,以后也不会变的。”
收起两幅字,苏蕴袍再说道:“琴生,铺纸,我要回一幅字给城主。”
夜临浔阳。
走了一趟城主府、目前化名姓周的老人乘着马车缓缓行向一处。车上作陪的是襄阳将军司空月。一路上,两人谈论事宜,只有襄阳兵防和军务,中年人一字一句地说着,老人一字一句地听着,好像两人以前没有交集,以后也不会有,一切都是公事公办。
马车停了,两人陆续下车。
老人背对着司空月,沉声道:“你有怨气我是理解的。”
司空月身形鬼魅,一步便没了身影。
老人原地默立许久之后,只得叹了一口气。
尉迟泫牵着马车守着,老人抬起脚,独自走向眼前的建筑。
不是城主府,也不是哪个灯火辉煌的酒楼,老人在这浔阳最终选择的落脚之地就是这里,人鬼不近,麒麟楼。
浔阳一处酒楼,根据小乞丐的情报,司空玉龙指示苏倾天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正借酒浇愁,因为他曾在紫梁道那里痛失过一把灵剑。
城主府楼上,苏满堂心思万千,杂乱不堪。
难道终究是逃不过一个物是人非的结局?
临窗的苏满堂并不知道此时,不远处的霜橘居中,有人和他共看一轮月。而苏满堂身后的桌案之上,铺着一副字卷,上面只有两句话,出自杜少陵的《垂老别》。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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