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第一卷龙出塞北第二十九章转山转水转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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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北青砖镇,坐守黄沙南。
    说的是北族军事重镇虎须镇。
    从四百年前的北漠、祁阳两朝的第一场仗,到后来的战后襄阳开城,再到如今。祁阳军伍望见这座城头的次数屈指可数。
    从两百年前到现在,襄阳兵武在防御各种扰袭的同时,没少打北伐的主意。可在那么多次或偷偷摸摸或声东击西或暗度陈仓的行军中,还是极少摸到虎须镇方圆百里地界。
    作为北漠南边的枢纽重镇,虎须镇北接转运驿站重堰城,西连直通西庭天府的行军驿道,东面扼守物资运输和大军行进的咽喉,向南则对峙祁阳北边的“不破襄阳”。
    同时,又因为它的特殊地位,自通商管制放松之后,南来的祁阳商贾,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基本都是这座青砖建成的城池,所以虎须镇同时又几乎是北漠西庭之外最大的商业大城。
    正是因为它处在如此关键的命脉位置,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加上其特殊的商业文化气息,使这座虎须镇成了东边万里大漠中的一个象征,北漠对于这座城池的保护可谓费尽苦心。
    在虎须镇南面,设置有三座关隘,由南向北依次为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三座严关各自驻兵两万,好似三道堡垒守在虎须镇前方。而虎须镇自身,常驻兵一万,转运军伍近两万,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虎须镇虎须镇,确实是老虎的胡须,摸不得的。
    今日虎须镇内,依旧如往常般祥和热闹。这座城镇里有许多来自祁阳的商人,常住于此。
    一间门可罗雀的棺材铺子里,一对爷孙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面。在这座虎须镇里,像他们这种开棺材铺的,属于轻易不开张,开张吃半年,平时几乎没什么人来往。
    年轻人在站堂,老人在一边架了个矮板凳,放上些酒肉,吃喝享受不亦乐乎。
    年轻人目光斜着瞟了几眼,吞着口水,说道:“老头子,这你看现在也没什么人,要不我歇会儿?”
    老人看也不看年轻人,喝着酒含糊不清地说道:“站好喽站好喽,咱们生意人要没个生意人的样子怎么行?我年轻那会儿要是像你这样成天犯懒骨头病,早饿死了,哪里来的你老子和你这小子?”
    教训完孙子之后,老人继续吃喝,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调子。
    “今儿有酒今儿醉,哪管明天几口粥。晴时雨,老来风,平生憾事有几重?
    将军战袍状元马,东风难吹到西楼。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长空。
    ……”
    老人柳传林、孙子柳淮,皆本是祁阳人氏,行商骑驼走北漠,在这虎须镇,已经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间不曾南过襄阳关一次,老人都要以为自己是个虎须镇土生土长的本地汉了。
    大概每一个远游的人,最后想的都是归乡吧。
    二十年间叹息无数,可惜回不得。
    老人放下筷子,板起脸,装模作样说道:“诶呀,老了就是腿脚不利索,出门走走。你小子记得把这板凳收拾下,要是给客人看到了不像个样子,得背后说咱们铺子没规矩哩。”
    年轻人憋不住笑意地点着头。
    老人走出店子,背着手慢悠悠在附近转悠。
    心底千摞事。
    里头那个没心没肺的混小子其实还不知道,这间棺材铺子,其实是隐藏极深的一处探子据点,而老人柳传林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正是二十年前来此扎根的第一批谍子。
    在这深入北漠的虎须镇,很少会收到严令,可要是真收到了,就很可能会是要死人的状况。二十年间,老人只接到过一次严令,那一次,柳淮那个他以为是染病死了的爹,死在了一场配合襄阳兵马的隐秘行动中。
    老人握紧拳头,昨天他接到了一个命令。
    不久之后虎须镇会到来一位年轻和尚,柳传林则需要接触他,然后为他后续的行动提供一切支持。
    这次的命令是红笺,意思是不惜暴露也要完成的第一等严令。
    老人抬头,长出了一口气。
    处此世道,身不由己,什么时候能到头呢?
    ————
    大漠以南,小和尚李青舟已经走过三重关隘,如入无人之境。
    此刻,小和尚唱着山歌,步履坚定。从锦州金国寺开始,已过千道水,已过万重山。再越过襄阳关,又走过了漫天的风沙。
    越过娘子关、聚沙岭、骷髅旗三关其实并无太多阻碍,北族人没有太过为难他一个青涩的年轻和尚,只是升起的大多是不抱希望的陌生眼神。
    小和尚哪里会因此泄气?
    佛经上千般教义,世上事诸行无常,世间人历尽磨难,难道在寺庙里动动嘴皮子念几句不要钱的经文是能普度众生的,可不得有人起而行之?
    小和尚看向远处的虎须镇,在这里,是很多冤魂的归所啊。
    “不要怕,就要到家了。”
    小和尚轻声说着,眼神温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前行,身上那袭袈裟,早已重逾千斤。
    在娘子关前诵经超度,度升两万魂魄,在聚沙岭,度魂一万二,骷髅旗,八千。
    这是那些愿意就地飞升的冤魂。
    还有太多想要归乡的野鬼,前后相加超过十万,在小和尚的带领下,一路前进。于是,在这莽荒大漠中,要是有人远远望去,便会发现极其诡异的一幕,特别是夜晚,年轻僧人一人在前,身后阴风阵阵,偶尔鬼哭。
    这是小和尚独一份的护道哩。
    夜晚,百鬼夜行,白天,野鬼们便都依附于小和尚那身袈裟上,躲避太阳灼烧。
    青舟似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和尚神态平和,脚步轻松。
    时不时会有些神识还未完全磨灭的鬼魂找他搭话。
    有大髯鬼魂喜欢哈哈大笑,说你这小和尚胆子真是大,竟敢到咱们北漠来干这档子事,这不是打西庭那些老爷们的脸嘛。
    有冤死的年轻鬼魂喜欢和小和尚勾肩搭背,说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后来遇到了一个姑娘,就有点儿怕死了。可恶这直娘贼的老天,我不过跟着家族到南边来玩一趟,就给卷入了一场冲杀,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惜当年那位姑娘,估计已是一堆白骨喽。
    有很喜欢牵着小和尚的手自己走路的鬼魂小姑娘,小和尚便单手竖在胸前,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有婉约女鬼在鬼魂大军中抚弄琵琶;有好些汉子就算没酒也能划酒拳,吵吵闹闹;有一些看样子是北漠江湖儿郎的鬼魂各自讨论自己时代的武道巅峰,吵着要分个高低……
    有很多鬼魂喜欢找自己哭诉,还有一些喜欢给小和尚大谈自己在军伍中的英雄事迹,有些喜欢谈江湖,有些喜欢谈诗词……
    小和尚都是微微点头,致意这些不知道苦等了多少年的魂魄。
    有更多野鬼只是默默注视这这个带他们回家的小和尚。小和尚瘦小的肩膀好像一道巨大的高墙啊。
    就这样独自走了很久很久,远处一抹碧瓦色映入眼帘,终于来到虎须镇。
    小和尚轻声说道:“到了。”
    在虎须镇前不远处,小和尚席地而坐,开始唱经。他身上那袭袈裟无风而动,好似水波荡漾。
    归属于虎须镇的野鬼们循着这道唱经声,开始飞升。
    数不清的野鬼开始和小和尚到最后一声别,其余野鬼则闭着眼睛祈祷。
    率先是大髯鬼魂的声音传来:“小和尚啊小和尚,老子服你。可惜没办法请你喝酒,不然得给你喝趴下。哈哈,我去也。”
    接着便是一声声道别。
    有鬼魂身披将军甲,热泪盈眶,“就是此处,虎须镇,青砖碧瓦,我北漠也有温柔乡。”
    那个喜欢勾肩搭背的年轻鬼魂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这时候反而话不多了,“走了。”
    鬼魂小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便逐渐消散。
    有两个喜欢讨论江湖的鬼魂在这时候依旧谁也不服谁。
    “李白必胜杨潇。”
    “屁!杨潇被称为大彭武道第一人,会敌不过你只能称‘文第一’的李白?”
    “上天问问?”
    “走!”
    婉约女鬼问道:“妾身的琵琶和江南丝竹相比,如何?”
    小和尚眼神真诚,“极美。”
    女鬼笑着消散。
    一个大大咧咧的鬼魂消散前说道:“小和尚,记得去看看我和你提过的西庭白石寺,那里的素面美味得紧,说不定你吃过之后就舍不得离开咱们北漠了呢。”
    小和尚微笑着点头。
    有鬼魂哈哈大笑,独步登高,有鬼魂抑制不住,早已泪流满面,还有鬼魂在跪地祷拜,双肩不住颤抖。
    ……
    人生百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呢?
    一个满头白发的沧桑魂魄站在小和尚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小和尚,辛苦你了。”
    李青舟抿着嘴巴,微微点头。
    万千鬼魂,各觅归宿。
    虎须镇前的天空,早已升起异象。乌云笼罩,似乎要下一场久违的大雨啊。
    之前在已经走过了的南面三关,小和尚看了许多破烂的寺庙和佛塔,这是已经弃佛多年的北漠留下的痕迹。大概也是孤魂野鬼如此之多的原因吧。
    佛已如此,更不用说早已销声匿迹的道。
    不过仔细想想,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北漠,倒也说得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修什么心呢?
    这也导致了从许多年前开始,孤魂遍地。
    多年之后,年轻僧人独自带领百鬼夜行。
    小和尚独身一人,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菩萨低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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