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让朕来》少年意气304:乞儿往事【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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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棠略带诧异地看着乞儿。
    她以为以乞儿先前的言行,应该没受过教育。长期混迹市井,耳濡目染才学了一口“口吐芬芳”的本事,但从乞儿不卑不亢的神态以及那两句话来看,她的判断有误。
    “无礼冲撞这件事好说,念你年幼孤苦,还也被关了足足六日,想来也吃教训了,便就此揭过。只是,你说我替你一家报仇雪恨又从何说起?”沈棠故作茫然不知。
    “小民一家被张氏所害……”乞儿说到这里,顿了顿,眼含热泪,“倘若不是沈君,小民怕是死也看不到他们一家遭报应……因此在小民眼中,沈君便是小民一家的恩人。”
    沈棠缓和脸色:“不哭,慢慢说来。。”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也不会宽慰哭泣的小女孩儿,但让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冲着自己哭,沈棠也狠不下心。于是眼神示意小吏取来席垫让乞儿能坐下来慢慢说。
    乞儿双足冻疮有些严重。
    踝部关节肿胀,皮肤开裂。
    室内温度又比室外暖,乞儿稍微一动便觉得蚀骨痒意和疼痛从双足,顺着她的腿爬上全身,不过乞儿忍耐力十足,蹙眉也不蹙一下。她忍着关节疼痛和肢体僵硬的不适,努力板正脊梁,让自己看着更加端庄体面一些。
    沈棠神色温和地倾听乞儿的遭遇。
    说来也是巧合。
    乞儿一家的案子沈棠看过,还是高台审理七家地头蛇第一个案件,记忆格外深刻。
    张氏管事刁某诬赖寡妇的儿子偷吃一只“战功赫赫”的斗鸡,逼得寡妇用刀子生剖儿腹证明清白,随即又以寡妇残杀幼子为由,迫害寡妇笞刑五十,成了舂米女奴。
    眼前的乞儿应该是唯一的幸存者。
    沈棠看着乞儿生满冻疮的双手,手指关节肿胀难以灵活弯曲,再想想那日看到的双足情况,猜测乞儿在外流浪求生时间并不短:“可我看卷宗,你的阿翁阿婆应该健在?”
    还是说,这对老夫妻也没了?
    乞儿真正家破人亡不得不流浪?
    谁知,听到“阿翁阿婆”四个字,乞儿双眸竟然流露出彻骨森冷的恨意,情绪激动到不顾双手的疼痛,紧攥成拳。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在沈君面前失态,但毕竟还太年幼。
    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沈棠便问:“是有其他苦衷?”
    乞儿忍下眼眶翻滚的湿润雾气。
    双唇嚅嗫,似乎在天人交战之中。
    沈棠也不催促,等乞儿自己开口。
    没多会儿便听乞儿几乎从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淬毒之言。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惊人的恨意,她道:“即便沈君会将小民打出去,小民、小民也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对面善心毒烂心肠的狗男女,绝非小民阿翁阿婆!”
    沈棠听闻顿时来了精神。
    她的反应也不是乞儿以为的震怒,反而是一脸好奇地追问:“这其中是有什么内情?你是被人拐卖来此的?不用怕,若真是如此,吾必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一时间,各种词汇蹦出脑海。
    这下轮到乞儿懵了。
    她止住口,眼神有几分闪躲。
    乞儿双手搁在膝上,紧张地抓着粗布裙摆——沈君误以为她辱骂“阿翁阿婆”是因为跟“阿翁阿婆”没血缘关系,而实际上不是。乞儿与他们之间的确是血缘至亲。
    闹明白这点,沈棠疑惑道:“那他们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你这般痛恨?”
    乞儿正害怕地垂首等待“判决”。
    谁料沈棠的回应会这般温和。
    她蓦地抬起头,看着沈棠的眼神又一次被热泪占满:“沈君、沈君明鉴……”
    这里面的故事并不复杂。
    的确是有人被卖,不过被卖的人不是乞儿而是她的亲生母亲——那个寡妇。
    寡妇的娘家在她及笄之前落魄了,家产全部变卖,曾经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少女被迫扛起家庭的重担,靠着贩卖织品、绣品、替人抄书为生。生活清苦但还过得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一日外出归家路上被拐骗打昏。
    醒来已经远离家乡地界,她被高价贩卖给一个深山小村的父兄三人当【共】、【妻】,为这一家男人延续血脉。寡妇自然不肯就范,她抓准机会就打掉生父不详的孩子。
    这一家人对她动辄打骂。
    僵持了三年,将其转手卖掉。
    下个买家就是乞儿的阿翁阿婆。
    寡妇仍旧不肯认命。
    奈何她神智不太清楚,再加上乞儿的父亲虽痴傻,却不像之前那家对她动辄打骂,公婆还时时刻刻盯着她,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待寡妇逐渐恢复理智,孩子生了俩。
    寡妇放不下挂念的父母,拜托去老家做生意的商贾帮忙打听消息,却得知父母已经病逝多年。她现在就是无根的浮萍,除了待在河尹别无选择,寡妇只得选择认命。
    没几年,男人服役重病没了。
    寡妇只能年纪轻轻带着两个孩子辛苦谋生,忍受公婆时不时的攻讦咒骂、街坊邻里不知从何处知道她的过去,逮着机会就辱骂耻笑于她,族亲也以她为耻辱。
    若非寡妇认得几个字,能为村中孩童开蒙,寡妇和两个孩子早已没容身之地。
    之后发生的事情,沈棠也知道了。
    寡妇儿子被张家管事刁某诬赖偷鸡,寡妇平静,或者说压抑多年的情绪彻底爆发,神智不清的她亲手剖开儿子的肚子。之后被笞刑,判舂米女奴,没俩月选择自戕。
    沈棠安静倾听乞儿说的这段血泪故事,心下震荡,但她有一事不解——乞儿对她阿翁阿婆的恨意,似乎还超过了仇人一家。
    寡妇被判舂米之后,乞儿作为唯一一缕血脉,待遇不说怎么好,也不至于太差吧?
    但看乞儿模样,她过得不好。
    “略卖阿娘的人贩夫妇……正是我那两位阿……阿翁,阿婆……”乞儿略有些艰难地喊出那两个称呼,眼底仍旧涌动着恨意。
    原来,寡妇在第一家三年无所出,怎么打骂都不肯服软,彻底惹恼了那家父兄三人。他们找上卖给他们“货物”人犯,嚷嚷着要退货,不退货就报官将他们抓了。
    一番胡搅蛮缠,只得答应。
    正好家中的痴傻儿子还没媳妇,寡妇被折磨三年竟然还保留六七分姿色,可见天生底子有多好,半推半就给“换货”。那家父兄三人乐滋滋带着能生崽的新媳妇回去了。
    寡妇对抓自己的人贩印象极其模糊,也是那一次刁某惹事,寡妇被逼入绝境才突然想起来“公婆”的真实身份和嘴脸。种种因素叠加,寡妇才干出了生剖儿腹的举动。
    她想给世人证明的,何止是“儿子不曾偷吃斗鸡”的清白,还有她自己的清白。
    乞儿低垂着头,声音带着几分飘忽和模糊:“阿娘其实还想杀我的……”
    只是她躲起来了。
    阿娘也发现她躲起来了。
    乞儿永远忘不了阿娘发现她时的眼神,面目狞恶且扭曲可怖,每次午夜梦回看了都要虚汗惊醒。她懂得不多,只是努力捂着嘴,让自己尽可能不要哭出声音被杀。
    或许是她的请求真的打动了阿娘,也或许是阿娘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阿娘提着刀漠然转身,眼底是无尽的复杂。
    之后阿娘被笞刑打入舂槁舂米服刑,乞儿曾偷偷去看过她。距离上一次见面仅仅隔了几天而已,印象中总会仔细保养那一头乌发、眉眼含笑的阿娘成了苍老老妪。
    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双手肿胀。
    以前的阿娘活得精致体面,让人看不出实际年龄,倘若做未婚装扮,估计也有人信。此时的阿娘却老得让人认不出,母女俩神情同样木然地互相看着彼此,良久良久。
    寡妇将自己的经历尽数告诉女儿。
    这个女儿年幼却聪慧懂事。
    看到她的眼睛,就想到了自己。
    【本想杀了你……】
    乞儿听了身躯一颤。
    那日的恐怖情形涌上心头。
    阿娘用嘶哑苍老的声音说道:【……但想想又放下了,不是我不忍,我只是想看着你,怎么在这个世道挣扎下来。我这半辈子受的苦,总该有人偿还,对吧?】
    这个女儿是她生的不错。
    但也是这肮脏一家子的种。
    她做不到完全的爱。
    也做不到完全的恨。
    她亲手杀了好几个孩子,眼前的女儿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她曾经倾注过无数心血的。乞儿在她眼中看到了恨,但也有爱和不舍。一时间,她竟觉得狼狈和羞耻。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生母。
    她无法对自己产生杀意的生母产生恨意。她想道歉,但没用。最该道歉的贼人——一个仗着张氏作威作福,剩下的还顶着“阿翁阿婆”的名头——乞儿成了最尴尬的存在。
    母女俩面对面枯坐许久。
    直到见面时间到了,阿娘缓慢起身,努力板正身板,微扬下巴,漠然无情道:【忘了今天的事,只当我这罪妇什么都没说过。即便有说,也是在说胡话。】
    这一面结束,再次见面就是寡妇被送回来的尸体——尸斑遍布,尸臭浓郁。
    比上一次见面更加苍老。
    乞儿亲眼看着她被简单裹了裹,随便下葬在,无一人前来送葬悼唁——包括阿娘这些年教授启蒙的孩童,听从大人的闲言碎语,认为这个女人肮脏下流狠毒,连他们的父母也咬牙切齿,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
    那对所谓的“阿翁阿婆”忍痛从棺材本中拿出一小笔钱,买了一个一看就机灵的男娃,改了姓氏,写上族谱,成了他们的宝贝大孙子,然后掏心掏肺地养着他。
    总是嘴里念叨“俺老朱家有后”了。
    至于真正跟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乞儿则被弃之不顾,一开始还有耐心给她一口饭,没俩月就筹划着将她卖给某村老鳏夫当媳妇,卖掉的钱给大孙子以后上学启蒙用。
    乞儿比她母亲幸运一些。
    她有警惕戒备,半路逃掉了。
    为了谋生,她一路流浪到浮姑城。
    浮姑城虽然很穷,但毕竟是一座“城”,治安可比外头好太多,乞儿一边乞讨谋生,一边隔三岔五盯着张氏的动静。随着外界局势恶劣,浮姑城的日子也越来越困难。
    乞儿都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直到,她等来了沈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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