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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长途的奔跑本就消耗耐力,再加上整晚恶斗的紧张,体力已经见底,现在支撑他继续奔跑的,早已经不是物质上的东西了。
多亏雨后土地泥泞,陆何愁能沿路寻找到刘二踩在上面的脚印,一路向着山下奔跑,深浅不一,就像是仓皇间逃跑时忘记掩盖踪迹一样。
他追寻着足迹,脚印延伸到远处的一座破庙为止,钻进了庙门消失不见。陆何愁小心地接近破庙的前方,腐烂了一半的木门半遮掩着里面,被晚风吹动,发出唧嘎的响声,在本就毫无光源的夜晚下,庙宇里更是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陆何愁向里望去,能看见的只有深邃的黑暗,如同恶鬼的喉咙,将他活吞下肚。
陆何愁确认再三,足迹笔直地指向这里,更没有其他方向。
他在庙外徘徊,始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一半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里面会布有陷阱,另一半是则是犹豫。
我必须杀他吗?
人不夺走什么也就无法得到任何吗?
生存难道就意味着杀戮吗?
纯真和善良,这些在江湖上往往被人当做笑柄的品质,出现在陆何愁这样初出茅庐的小辈身上,很平常普通。但是,如果想想他的经历,你会感到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傻?经过了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工夫同情敌人?
他并不是菩萨,至少一个以复仇作为人生目标的人,陆何愁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幼稚,来源于尊重。
见过死亡,才明白生命可贵;体验过恐怖,所以难以将其施加于人。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陆何愁很害怕,并非是自己的死亡,毕竟他随时做好为复仇丧命的准备;他害怕的是失去自我,而尊重生命,是他在这片江湖中保全天性的选择。
他回头望去,幻象们聚集在一起,默默地将他的退路封锁,翘首以盼。
陆何愁感觉到血液充斥在手臂的肿胀,他的头脑随着每次呼吸都在渐渐发昏,像是周围的空气在压迫他,只有前进才能缓解这种停滞。
我——
他的呼吸开始放缓,不断让自己的心跳变得平和。相反地,肾上腺素却一路飙升,神经被放大到风吹草动也会其反应。
他——
陆何愁再次默默转身,他有种错觉,并非是自己把敌人逼迫到了破庙,反而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将自己包围了。
侧身缓步移动,陆何愁推开了破烂的木门,立刻向后跳跃,却并未触发任何预想中的陷阱。
里面死寂,寂静得似乎外面的虫鸣也无法深入,深邃的漆黑连声音也一并吞没,勾引着陆何愁的脚步,引诱他进入。
迈出第一步总是最艰难的,随后的每一步都像是认命般,愈发地轻快,如同把身体交给了周遭的环境,而性命则埋藏在意识中,不再担忧。
进入其中才发现,破庙内并非完全的漆黑,淡淡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下空间的中央位置,形成了薄弱的光源。身体越过门框的瞬间,陆何愁隐约感觉到右臂撞断了一根丝线,他立刻着地翻滚,一块粗木成钟摆砸在刚才的位置,还未等他起身,身侧又吹起一阵风声,出剑刺去,传来的手感轻薄无力,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上去像是一件夜行外袍。
入口处,一个黑影在陆何愁背后暴起,刘二竟然藏在陆何愁身侧不动,距离陷阱只有寸许之遥!
陆何愁听见风声时已经来不及转身,他情急下把那件袍子用剑甩向身后,刘二下意识停顿不到零点几秒,为他争取到了时间横剑反击。
当!当!咔!刺啦——
短刀与长剑隔着袍子交锋数次,将其撕裂成片片碎布,四散飞舞,陆何愁突破这一团布片,挺剑直刺,刘二招架开一击时右臂张开,却发现那小子改成了下手式,随时能够上撩,自己的整个胸口暴露给了对手。
!!!
刘二立即后跃躲避,后退几步背冲大门,与陆何愁七步之遥。他低头用左手摸了一下胸膛,抬头冷眼注视陆何愁。
刚才——以那小子的水平,完全可以砍了自己。
陆何愁恢复为横剑的架势,剑尖斜指他的胸口,一点点靠近,刘二眯起眼睛,忽然上前斜劈,仍然露出胸口一大块空档。陆何愁本能的反应不是刺击,而是抬剑格挡住这一击,旋即后退,刘而却紧追不舍,任由自己暴露破绽,将他不断逼进庙宇内侧。
陆何愁咬牙,猛然抬腿踢向刘二胫骨,后者侧身躲过,二人以中间的光柱为圆心,转动半圈,各自占据破庙的一侧对峙。突然间,随着夜风阵阵,刮得木门晃动,碰一声撞上门框闭合,二人又陷入黑暗,只剩下眼前的光柱隐约照明。
视线中的身影朦胧,明知敌人伫立在那里,偏偏什么也看不真切,甚至连敌人的面孔也是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分外难受,不论是选择前进还是逃跑,都胜过现在困在原地的挣扎。
“你没杀过人啊,小子。”
刘二第一次在陆何愁面前开口,他的声音不算好听,但低沉而有力,身上的衣服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见一点,破庙顶部窟窿透出的月光,才是少许照亮他脸庞的源头。
陆何愁喘着粗气,将剑斜举在身前,另一只手仍然虚抓着剑柄下方的空气。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像是蜘蛛网紧紧纠缠在身上,想要甩脱却只会缠得愈来愈紧。
刘二抽出了刀子,一瞬间的闪耀,弯刀便被他藏在背后,前进一步他会暴露在月光下,后退一步他就将埋身于阴影。
“不打算杀人却拔出剑,不想夺走性命却委身江湖。你这种小子我看不惯。”
明知刘二在用话分散他的注意力,陆何愁还是不可避免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能下手吗?
等等。
他抬头盯紧了刘二的面孔,手中的剑握紧了一分。
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猎杀别人了,死有余辜。此刻他完全冲着我的性命而来,我有充足的理由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杀他,不应当会有负罪感的。
不是吗?
仿佛身体里某个开关就此打开,陆何愁的前脚忽然向前蹭出半步,刘二瞬间扭身戒备起来。剑客此刻的表情变得毫无生机,前一刻还在怯懦,但长剑此时的主人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
杀了他。
耳边的一个声音说道,那是陆崇德的在黑暗中飘忽而来,踞伏在陆何愁的肩头传诵耳语。
杀了他。
父王
杀了他。
母亲,李伯伯
陆何愁散发出渗人的微笑,他的身体此时早就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了。
大家都来了啊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无数身着惨白丧服的怨魂纷至沓来,将陆何愁紧紧包裹在他们的怀中,不断向他耳语着同一句话。
杀了他,你才能真正习惯夺走生命。
杀了他,你才能开始复仇的旅途。
杀
陆何愁甚至马上便要冲上去时,刘二的面孔突然与每一个身后的死者重合。
他的思绪忽然回到江南的林中,想起死去的不知名的武士;回到燃烧的王府,想起被屠杀的亲人;
以及,活下来的自己。
他注视刘二的鼻孔,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气息随着经脉运转,维持着生命的奇迹。
他也活着。
长剑停顿在半空,陆何愁的瞳孔无助地睁大,转头望去,刘二看见他自杀般的举动,却出奇地没有动手,而是从背后腰间掏出一样物事,悄然握在手中。
身后的鬼魂们怒视自己,仿佛辜负了他们的期待,那种眼神是催促,是逼迫,是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血海深仇的无声咆哮。
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
体会过濒临死亡的恐怖,体会过无力改变的绝望,然后还要去争斗,把仇恨的连锁传给他人,让他亲历那些痛苦
怎可能做到啊。
体会过失去一切的人分为两种:一种因为体验过这种绝望,会把痛苦带给别人,成为新的掠夺者;一种同样因为知晓这种痛苦,才选择把它深藏,试图放下。
我不想死,我有我的目标,我的复仇,我的人生——
对方也是一样的。
即使判定对方是敌人,即使知道他杀人如麻
那也是生命啊——
陆何愁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到了某种分叉,他的一生或许都会因为这短短一刻的时间而走上不同的路。
手中的剑此刻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生命的重量,故而变得格外沉重,不由得低了几分,剑尖偏离了刘二的胸口。
“还有工夫犹豫?”
刘二低沉的嗓音把陆何愁拉回此时此地的对决中,他倒吸气的同时条件反射地后跃,尽管剑指刘二,他仍然没有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知死活的小子,”刘二居然苦笑了两声,就像是见到什么新奇古怪的东西,“换作一般人,早就为了自己的命开战;如果是你那几个同伴,我恐怕已经被宰了。”
陆何愁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张开嘴片刻后,说道:“我我明白自己很蠢,可如果真的那样漠视生命,若真的习惯了——我还是我吗?”
嘿。
刘二轻笑了一声,这小子居然在和自己这个敌人谈心。
“人要么改变自己,要么被这江湖改变,仅此而已。”
他的脸恢复了漠然的神色,陆何愁在上面清楚地找到了自己之前的影子。那是把性命抹杀,什么也不留下后的神色。
自己的性,敌人的命,一并如是。
生命从来都不重,毕竟,一个人经历千辛万苦才能来到这世上,若是死去,却是轻描淡写,方法更是多种多样。
老天爷早就订下了这人世间的规矩,我也只是在遵从法则。
刘二前进了一步,月光下的汉子身形精悍,影子被直直拉长至陆何愁的身前,恰好让刀子的部分抵住了陆何愁影子的脖颈。
“夺走他人的生命后,幸存苟活——”
刘二说道,他的眼神里只倒映着陆何愁的面孔,再无其他。
“——或是被他人所杀,就此死去。”
握紧刀柄,他把弯刀横在腰间,另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拿出,攥着一根燃烧的火折子。
影子就此一并散去,只留下和黑暗共存的狭窄光圈,瞬间处在光明与阴影夹缝的人,变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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