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章明月当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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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
    “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
    ……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
    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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