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八章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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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
    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成人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
    ……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
    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
    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操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
    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有门窗,那么只能把它打破。
    宁缺感知到了亿万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间的意志。
    亿万人的念力,无论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向着长安城涌来,进入了惊神阵里。
    宁缺根本承受不了这等数量级的念力。
    桑桑从他手里接过了阵眼杵。
    那道磅礴至极的、来自人间各处的念力,通过阵眼杵进入她的身体。
    她是宁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宁缺有。
    长安城南的书院,此时也是酷热难当。
    崖洞前的读书人亦已衣衫湿透,但他却一无所觉,还在对着桌上的书山墨海发呆,还在想着观主先前说的那句话。
    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落。
    他愤怒地伸出双手,将桌上的书推了下去。
    那些书离开了桌面,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浮在了空中。
    崖洞里,无数册书也离开了书架,飘到了空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读书人明白了,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终于释怀。
    “去吧,让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无数书籍,离开书院崖洞,像鸟群般飞到长安城墙之前。
    书院藏书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两京杂记这样的通俗读物,数量难以计算,此时竟是在空中沿着长安城围了整整一圈!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你说的吗?”
    宁缺看着观主,说道:“那我写个字给你看。”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臂,手指虚握,握了一只无形的笔。
    墨在哪里?
    他要写那样大的一个字,需要多少的墨?
    长安城墙外,飘在空中的那无数册书,忽然间融合在了一起。
    书,不是纸。
    书是字纸。
    书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写的。
    无数册书里,有无数墨字。
    宁缺要用的,是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墨。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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