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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日,萧伯纳的寓所。
再过两个多星期,就是萧伯纳八十一岁的生日。这些天,预先来祝贺的人很多,他有点烦。
早在十二年前获诺贝尔奖的时候,他已经在抱怨,奖来晚了。他觉得自己奋斗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找不到帮助,等到自己不想再奋斗,奖却来了。
“我已经挣扎到了对岸,你们才抛过来救生圈。”他说。
可见,那时的他,已觉得“对岸”已到,人生的终点已近。
但是谁想得到呢,从那时开始,又过了十二年,还在庆祝生日,没有一点儿要离开世界的样子。他喜欢嘲笑自己,觉得自己偷占生命余额的时间太长,长得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更可嘲笑的是,恰恰是他“偷占生命余额”的漫长阶段,最受人尊重。
今天的他,似乎德高望重,社会的每个角落都以打扰他为荣。他尽量推托,但有一些请求却难以拒绝,例如捐款。
他并不吝啬,早已把当时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八万英镑,全数捐给了瑞典的贫困作家。但他太不喜欢有人在捐款的事情上夹带一点儿道德要挟。对此,他想有所表态。
正好有一个妇女协会来信,要他为一项活动捐款,数字很具体。萧伯纳立即回信,说自己对这项活动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因此不捐。
他回信后暗想,随便她们怎么骂吧。没想到过几天收到了她们的感谢信,说她们把他的回信拍卖了,所得款项大大超过了她们当初提出的要求。
“还是被她们卷进去了。”他耸了耸肩。
对于直接找上门来的各种人员,仆人都理所当然地阻拦了。因此,住宅里才有一份安静。
但是,刚才他却听到,电铃响过,有人进门。很快仆人来报:“那个您同意接见的中国人黄先生,来了。”
黄先生就是黄佐临,一九二五年到英国留学,先读商科,很快就师从萧伯纳学戏剧,创作了《东西》和《中国茶》,深受萧伯纳赞赏。黄佐临曾经返回中国,两年前又与夫人一起赴英,在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研究莎士比亚,并在伦敦戏剧学馆学导演,今年应该三十出头了吧?这次他急着要见面,对萧伯纳来说有点突然,但他很快猜出了原因。
据他的经验,这位学生不会特地赶那么多路来预祝生日。原因应该与大事有关:《泰晤士报》已有报道,三天前,七月七日,日本正式引发了侵华战争。
萧伯纳想,中国、日本打起来了,祖国成了战场,回不去了,黄先生可能会向自己提出要求,介绍一份能在英国长期居留的工作。当然,是戏剧工作。
萧伯纳边想边走进客厅。他看到,这位年轻的中国人,正在细看客厅壁炉上镌刻着的一段话,他自己的语录。
黄佐临听到脚步声后立即回过头来,向老师萧伯纳问好。
落座后,萧伯纳立即打开话匣子:“七月七日发生的事,我知道了。”
“所以,我来与您告别。”黄佐临说。
“告别?去哪儿?”萧伯纳很吃惊。
“回国。”黄佐临说。
“回国?”萧伯纳更吃惊了,顿了顿,他说,“那儿已经是战场,仗会越打越大。你不是将军,也不是士兵,回去干什么?”
黄佐临一时无法用英语解释清楚中国文化里的一个沉重概念:“赴国难”。他只是说:“我们中国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多数会回去。我不是将军,但也算是士兵。”
萧伯纳看着黄佐临,好一会儿没说话。
“那我能帮助你什么?”萧伯纳问,“昨天我已对中国发生的事发表过谈话。四年前我去过那里,认识宋庆龄、林语堂,他们的英语都不错。还见了一个小个子的作家,叫鲁迅。”
黄佐临点了点头,说:“我这次回去,可能回不来了。您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再给我题写几句话?”
“上次?”萧伯纳显然忘记了。
“上次您写的是:易卜生不是易卜生派,他是易卜生;我不是萧伯纳派,我是萧伯纳;如果黄先生想有所成就,千万不要做谁的门徒,必须独创一格。”黄佐临背诵了几句。
“想起来了!”萧伯纳呵呵大笑,“这是我的话。”
说话间,黄佐临已经打开一本新买的签名册,放到了萧伯纳前面,说:“再给我留一个终身纪念吧。”
萧伯纳拿起笔,抬头想了想,便低头写了起来。黄佐临走到了他的后面。
萧伯纳写出的第一句话是——
起来,中国!东方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
写罢,他侧过头去看了看黄佐临。黄佐临感动地深深点头。在“七七事变”后的第三天,这句话,能让一切中国人感动。
萧伯纳又写了下去——
如果你有毅力和勇气,那么,使未来的盛典更壮观的,将是中国戏剧。
黄佐临向萧伯纳鞠了一躬,把签名册收起,然后就离开了。
二
上面这个场景,是八十岁的黄佐临先生在新加坡告诉我的。
那时我正在新加坡讲学,恰逢一个国际戏剧研讨会要在那里举行。参加筹备的各国代表听说萧伯纳的嫡传弟子、亚洲最权威的戏剧大师黄佐临还健在,就大胆地试图把他邀请与会。这是一种幻想,但如果变成现实,那次研讨会就有了惊人的重量。
新加坡的著名戏剧家郭宝昆先生为此专程前往上海,亲自邀请和安排。几个国家的戏剧家还一再来敲我寓所的门,希望我也能出点力。
他们找我是对的,因为我是黄佐临先生的“铁杆忘年交”。我为这件事与黄佐临先生通了一次长途电话,他说,稍感犹豫的不是身体,而是不知道这个会议的“内在等级”。
我说:“已经试探过了,来吧。”他就由女儿黄晓芹陪着,来了。
这一下轰动了那个国际会议,也轰动了新加坡。
新加坡外交部长恭敬拜见他,第一句就问:“您什么时候来过新加坡?”
黄佐临先生回答:“六十年前。”
外交部长很年轻,他把“六十年前”听成了“六十年代”。这已使他觉得非常遥远了,说:“六十年代?这离现在已经二十多年,真是太久太久了!”
黄佐临先生一笑,说:“请您把时间再往前推四十年。”
部长迷糊了,却以为是眼前的老人迷糊。我随即解释道:“黄先生于公元一九二五年到英国留学,路过新加坡。”
“六十年前?”部长终于搞清楚了,却受了惊吓。
我又接着说:“他到英国师从萧伯纳,那时,这位文豪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等到告别的时候,萧伯纳已经八十一岁。”
部长一听又有点迷糊。这是我的故意,新加坡的官场话语总是太刻板,我想用长长的时间魔棍把谈话气氛搅活跃一些。尽管我随口说出的内容,都没有错。
黄佐临先生在那个国际会议上作了演讲。主持人一报他的名字,全场起立鼓掌。他站起来走向演讲台,颀长的身材,银白的头发,稳健的步履,一种世界级的优雅。
他开口了,标准的伦敦英语,语速不快,用词讲究,略带幽默,音色圆润,婉转堂皇。全场肃静,就像在聆听来自天国的指令。
在高层学术文化界,人们看重的是这位演讲者本人,并不在乎他的国籍归属。西方那些著名的文化巨匠,大家都知道他们的作品、学派、观点,却常常说不准他们是哪国人。就说黄佐临先生的老师萧伯纳吧,究竟该算是爱尔兰人,还是英国人?毕加索,是西班牙人,还是法国人?爱因斯坦呢?……在文化上,伟大,总是表现为跨疆越界。这么一想,我再回头细细审视会场里的听众,果然发现,大家都不分国籍地成了台上这位优雅长者的虔诚学生。谁能相信,这位长者刚从中国的“文革”灾难中走出?
那就请随意听几句吧——
在布莱希特之后,荒诞派把他宏大的哲理推向了一条条小巷子,好像走不通,却走通了……
他平静地说,台下都在埋头刷刷地记。
在演出方式上,请注意在戈登克雷他们的“整体戏剧”之后的“贫困戏剧”,我特别看重格洛道夫斯基。最近这几年,最有学术含量的是戏剧人类学。中心,已从英国、波兰移到了美国,纽约大学的理查·谢克纳论述得不错,但实验不及欧洲……
大家记录得有点跟不上,他发现了,笑了笑,说:有些术语和人名的拼写,我会委托大会秘书处发给诸位
。
请注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的西方戏剧学,看似费解而又杂乱,却更能与东方古典戏剧接轨,因此这里有巨大的交融空间和创造空间。日本对传统戏剧保护得好,但把传统僵化了。中国也想把传统和创新结合,但是大多是行政意愿和理论意愿,缺少真正的大艺术家参与其间。印度,对此还未曾自觉……
大家还是在努力记录。
总之,在这位优雅长者口中,几乎没有时间障碍,也没有空间障碍。他讲得那么现代,很多专业资讯,连二十几岁的新一代同行学人也跟不上。
三
当年黄佐临先生告别萧伯纳回国,踏上了炮火连天的土地。几经辗转,最后落脚上海。他想来想去,自己能为“国难”所做的事,还是戏剧。
那时的上海,地位非常特殊。周围已经被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但上海开埠以来逐一形成了英国、法国、美国的势力范围——“租界”,日本与这些国家暂时还没有完全翻脸,因此那些地方也就一度成了“孤岛”。在“孤岛”中,各地从炮火血泊中逃出来的艺术家们集合在一起,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社会责任和创作激情。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孤岛”沦陷,不少作品被禁,作者被捕,大家仍在坚持。这中间,黄佐临,就是戏剧界的主要代表。
谁能想得到呢?就在国破家亡的巨大灾难中,中国迎来了戏剧的黄金时代。这些戏,有的配合抗日,有的揭露暴虐,有的批判黑暗,有的则着眼于社会改造和精神重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则在艺术形式的国际化、民族化上作了探索。由于黄佐临在英国接受过精湛的训练,每次演出都具有生动的情节和鲜明的形象,大受观众欢迎。从我偶尔接触到的零碎资料看,仅仅其中一台不算太重要的戏《视察专员》,四十天里就演了七十七场。其他剧目演出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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