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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第一线,钻研各种新兴流派,生命勃发,甚至青春烂漫。
那时候的他,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
他的女儿黄蜀芹导演说,一位中年的前苏联女学者尼娜告诉她:“哎呀,我简直是爱上你爸爸了,很少见到像他这样高贵、有气质的!”尼娜看来是真的爱上了,因此到处对别人这样宣称,终于传到了黄佐临先生耳朵里。他回应道:“那好啊,中苏友好有指望了!”
老年男子变“帅”,一定是进入了一个足以归结一生的美好创造过程。
我在《霜冷长河》一书中对“老年是诗的年岁”的判断,主要来自于对他的长期观察。
当时,我的每一部学术著作出版,他都会在很短时间内读完。我曾经估计,他可能更能接受我的《世界戏剧学》、《中国戏剧史》这样的书,却未必能首肯《观众心理学》(初版名《戏剧审美心理学》
)。因为《观众心理学》几乎否认了自古以来一系列最权威的艺术教条,只从观众接受心理上寻找创作规则。这对前辈艺术家来说,有一种颠覆性的破坏力。没想到,这部书出版才一个月,他的女儿交给我一封他写的长信。
他在信里快乐地说:“读完那本书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在摸索着观众心理学。这情景,莫里哀在《贵人迷》里已经写到,那个一心想做贵族的土人花钱请老师来教文学,知道不押韵的文章叫散文,终于惊叹道:原来我从小天天都在讲散文!”
他说:“我就是那个土人,不小心符合了观众心理学。”然后,他又在几个艺术关节上与我作了详尽探讨。
这样的老者太有魅力了,我怎么能不尽量与他多交往呢?
他也愿意与我在一起。就连家里来了外国艺术家,或别人送来了螃蟹什么的,他都会邀我去吃饭。他终于在餐桌上知道我能做菜,而且做得不错,就一再鼓动我开一个“余教授餐厅”,专供上海文化界。他替我“坐堂”一星期,看生意好不好,如果不太好,他再坐下去。
后来,他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过一个新构思的“戏剧巡游计划”。选二十台最好的戏,安排在二十辆大货车上做片段演出,一个城市、一个城市轮着走。他每次讲这个计划的时候,都会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说,剧场是死的,车是活的,古希腊没有机动车,我们现在有了,以前欧洲不少城市也这么做过。但是,当我一泼冷水,说根本选不出“二十台最好的戏”,他想一想,点了点头,也就苦恼了。这个过程多次重复,使我相信,大艺术家就是孩子。
交往再多,真正的“紧密合作”却只有一次,时间倒是不短。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吧,上海文化界也开始要评“职称”了。这是一件要打破头的麻烦事,官员们都不敢涉足。其实他们自己也想参评,于是要找两个能够“摆得平”的人来主事。这两个人,就是黄佐临先生和我。
经过多方协调,他和我一起被任命为“上海文化界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的“双主任”。我说,不能“双主任”,只能由黄佐临先生挂帅,我做副主任。但黄佐临先生解释说,他也是文化界中人,而我则可以算是教育界的,又在负责评审各大学的文科教授,说起来比较客观。因此,“双主任”是他的提议。
在评审过程中,黄佐临先生的品格充分展现。他表面上讲话很少,心里却什么都明白。
例如,对于一九四九年之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整人干将”,不管官职多高,名声多大,他都不赞成给予高级职称。有一个从延安时代过来的“院长”,很老的资格,不小的官职,也来申报。按惯例,必然通过,但评审委员会的诸多委员们沉默了。黄佐临先生在讨论时只用《哈姆雷特》式的台词轻轻说了一句:“搞作品,还是搞人?这是个问题。”过后投票,没有通过。
上海文化界不大,有资格申报高级职称的人,大家都认识。对于其中那些“文革”中的造反派首领和积极分子,怎么办?黄佐临先生说:“我们不是政治审查者,只评业务。但是,艺术怎么离得开人格?”
我跟着说:“如果痛改前非,业务上又很强,今后也可以考虑。但现在,观察的时间还不够。”因此,这样的人在我们评的第一届,都没有上去。
对于“革命样板戏”剧团的演员,黄佐临先生觉得也不必急着评,以后再说。“那十年的极度风光,责任不在他们。但他们应该知道,当时他们的同行们在受着什么样的煎熬,不能装作没看见。”他说。
对于地方戏曲的从业人员,黄佐临先生和我都主张不能在职称评定上给予特殊照顾。他认为,这些名演员已经拥有不少荣誉,不能什么都要。这是评定职称,必须衡量文化水准和创新等级。
我则认为,上海的地方戏曲在整体上水准不高,在风格上缺少力度。那些所谓“流派”,只是当年一些年轻艺人的个人演唱特点,其中有不少是缺点。如果我们的认识乱了,今后就会越来越乱,说不定会把缺点当作“遗产”来继承。
那年月,文化理智明晰,艺术高低清楚,实在让人怀念。出乎意料的是,当时被我们搁置的那些人,现在有不少已经上升为“艺术泰斗”、“城市脊梁”。我估计,黄佐临先生的在天之灵又在朗诵《哈姆雷特》了:
“泰斗,还是太逗?这是个问题。”
“脊梁,还是伎俩?这又是个问题。”
就在那次职称评定后不久,国家***在我所在的上海戏剧学院经过三次“民意测验”,我均排名第一,便顺势任命我出任院长。
黄佐临先生听说后,立即向媒体发表了那著名的四字感叹:可喜,可惜!
上海电视台的记者祁鸣问他:“何谓可喜?”
他说:“‘文革’十年,把人与人的关系都撕烂了。这位老兄能在十年后获得本单位三次民意测验第一,绝无仅有,实在可喜。***总算尊重民意了,也算可喜。”
记者又问:“何谓可惜?”
他说:“这是一个不小的行政职务,正厅级,但只适合那些懂一点艺术又不是太懂、懂一点理论又不是太懂的人来做。这位老兄在艺术和学术上的双重天分,耗在行政上,还不可惜?”
他的这些谈话,当时通过报纸广为流传。他称我“老兄”,其实我比他小了整整四十岁。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与他开玩笑了,连犹豫的空间也不存在,必须走马上任,一耗六年。
这六年,我不断地重温着“可喜,可惜”这四个字。时间一久,后面这两个字的分量渐渐加重,成了引导我必然辞职的咒语。
六年过去,终于辞职成功。那一年,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而我,也已经四十五岁。
六
原以为辞职会带来轻松,我可以在长烟大漠间远行千里了。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上海,从一些奇怪的角落伸出了一双双手,把我拽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上海一些文人聪明,想在社会大转型中通过颠覆名人来让自己成名。但他们又胆小,不敢触碰有权的名人。于是,等我一辞职,“有名无权”了,就成了他们的目标。正好,在职称评定中被我签字否决的申报者,也找到了吐一口气的机会。于是,我被大规模“围啄”。
我这个人什么也不怕,却为中国文化担忧起来。我们以前多少年的黑夜寻火、鞭下搏斗,不就是争取一种健康的文化环境吗,怎么结果是这样?
那天,我走进宿舍,在门房取出一些信件。其中有一封特别厚,我就拿起来看是谁寄来的。
一看就紧张了。寄自华东医院东楼的一张病床,而那字迹,我是那么熟悉!
这才想到,黄佐临先生住在医院里。我去探望过,却又有很长时间没去了。
赶快回家,关门,坐下,打开那封厚厚的信。
于是,我读到了——
秋雨:
去年有一天,作曲家沈立群教授兴致勃勃地跑到我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有精品出现了!她刚从合肥回来,放下行李便跑来通报这个喜讯。她说最后一场戏,马兰哭得唱不下去了,在观众席看彩排的省委领导人哭得也看不下去了,而这场戏则是你老兄开了个通宵赶写出来的。
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兴奋之余,我与沈立群教授的话题便转到了我国今后歌剧的发展上来。沈说,京、昆音乐结构太严谨,给作曲家许多束缚,而黄梅戏的音乐本身就很优美,而且又给予作曲家许多发挥余地。今后我国新歌剧,应从这个剧种攻克。
对种种“风波”,时有所闻,也十分注意。倒不是担心你老兄——树大必招风,风过树还在;我发愁的乃是当前中国文化界的风气。好不容易出现一二部绝顶好作品,为什么总是跟着“风波”?真是令人痛心不已。
对于你老兄,我只有三句话相赠。这三句话,来自我的老师萧伯纳。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三天我去他公寓辞别,亲眼看到他在壁炉上镌刻着的三句话:
他们骂啦,
骂些什么?
让他们骂去!
你能说他真的不在乎骂吗?不见得,否则为什么还要镌刻在壁炉上头呢?我认为,这只说明这个怪老头子有足够的自信力罢了。
所以我希望你老兄不要(当然也不至于)受种种“风波”的干扰。集中精力从事文化考察和写作,那才是真正的文化。
我这次住院,已经三个月了。原来CT后发现脑血管有黑点,经过三个疗程吊液后,已觉得好些。但目前主要矛盾是心脏(早搏、房颤),仍在治疗中。今年已经八十七岁,然而还不知老之将至,还幻想着要写一部书《世界最好的戏剧从来就是写意的》。你说,太“自不量力”不?
祝你考察和写作顺利。
佐临
华东医院东楼十五楼十六床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需要说明的是,他引用萧伯纳壁炉上的三句话,在信上是先写英文,再译成中文的。三句英文为:
?
!
这立即让我想到五十六年前他离开萧伯纳寓所时的情景,他在新加坡给我描述过。
几句话,漂洋过海,历尽沧桑,居然又被一个病榻上的老者捡起,颤颤巍巍地写给了我。我,承接得那么沉重,又突然感到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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