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三辑 西游随笔孑遗仅存——赊店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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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游览游戏,也算走过几处地方。什么名山胜水,寺观庙廊,逢到那里,就看,就思量。大致文人爱文物,也就这个模样——站在断壁残垣、残碑丛蒿前发呆,这叫“发思古之幽情”。你想的是“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实,中国的刘寄奴真的是不少,这些人文景点也就是千篇一律的心情感受。但是在社旗见到了镖局,原封的一个,故——什么呢——“故庭院”吧,心中是另一般滋味。
    我所晓得的,我们最大的政权遗胜是故宫,从旧官署遗传留存下来的,有不少的“府”,但清代的官庭它不叫“府”,而是“衙门”,比如保定的总督衙门,那是直隶总督的办公机关,奉天的民初还有,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也是有风水说辞的,叫“直隶不直,奉天无缝”。往下看,河南镇平、山西平遥也都有很完好的机关院落尚存。你走在南阳的人民路向东看,正在土木大兴,那是把全国唯一存下来的知府衙门也强力保护起来了。这么着,作为“官本位”的中国,旧衙门的留存也形成了从中央到县治的完整链条。镇一级镖局,没听说哪里还有第二座。
    我到社旗县城走一遭,有个感觉,社旗人想把山陕会馆建成开封大相国寺那样一个格局——以会馆中心向外辐射,由会馆向南,开上一条明清大街,展示社旗江汉驿传水陆码头当年的情貌。社旗原名叫“赊店”,把“天下第一店”的婀娜风姿陈现于世。仅此便见,社旗人的脑筋够用。而镖局旧地,恰就在这条街的中部位置。我特别地要说它就为它稀见,什么叫“特色”?“我有,而你没有”这就叫特色。社旗镖局,就像沉寂在沙砾和海水里的一滴松脂。在商业大潮中被卷上来露出,它变成了一块琥珀。
    中国的镖局始于何年何月?我没有见到资料记载。我想这件事就是问民俗专家,也未必有个确凿的时限。我的估计,出现在明中叶之后的,可能较大。但是“保镖”这样的社会活动,可能唐宋以后就有了。如果宋时有镖局,那么我们从民俗小说,还有施耐庵的《水浒传》这些书上就应该能看到他们活动的影子。但实际上见到的,是青面兽杨志,护送生辰纲——既然是庆寿的,那肯定是梁中书的私事——这个倒霉的镖客,虽说武艺高强,但经不起晁盖们在黄泥岗上折腾,他就完了。杨志是个标准的镖客,但他依托的不是镖局。
    关于“镖”,那是有一整套的说法的。有说是刀鞘上装饰的嵌铜花纹,有说是“刀锋”,更多的说法是“暗器”。拇指按定四指虚托,仰手打出的叫“阳手镖”,俯手打出的叫“阴手镖”,肘下打出的叫“回手镖”,还有什么“接镖还镖”之类的名堂。“镖”不是一种吉祥物,是武器。但成立镖局,保护商人财物转移流动,这个“局”就有点今天流行天下的“保安”味道了。
    打开电视,常常见到这样的镜头,一群人嘻嘻哈哈——自然是王公贵富,甚至是皇帝本人——坐着轩车,或骑着骏马四处招摇,或进入酒店,里头一应食宿用水方便,伙计殷勤照拂。然后东家掏出雪亮一锭银子,往桌上一蹾,叫:“店家打酒来!”我肚皮里暗笑:这是按照我们今天的“星级宾馆”来设计当时的旅店,也是按照我们今天的旅游心理,来设计当时出门远客的情绪。有时我也看两眼,有时直接就换台,因为我知道那有多么假。
    李白写过《蜀道难》,其实难的岂止蜀道?你敢情从海南往北京步行一趟试试!这还是“阳关大道”,试试消得不消得?海瑞走过不止一次的。“烟蓑雨笠卷单行”走他个几里地十几里,那是享受,如果几千里呢?古人行路要自带行李,自带糇粮,住店自己打火做饭——店里只给你准备简单炊具,“打尖”就是“打火”的笔误吧?道路之崎岖,山川之险峻,河湖之渺茫,衣食住宿之困难……远非我们今日之人想象能及。更不必说土匪、恶霸、黑店诸如此类的社会治安问题,还有行人的卫生、健康之类的意外,实在说,这些事想一想,都会令人望而却步生畏惧心的。那么你要携带财物呢?就更有十倍的凶险在等着你。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镖局也就应运而生、而兴。
    没有哪个镖局是单凭武功“走镖”的。这是一种社会行为,他们的安全系数仅次于政府的部队武装押运。做镖局生意要有三硬:一是在官府有硬靠山;二是在绿林有硬关系;三是自身有硬功夫。三者缺一不可。他就这么操作,你去投镖,定金付出,把财物送上镖车,镖师骑马携刀随队,插上镖旗一路呼喊镖号。盘踞山村的大王们,如宋江辈,听是朋友的镖车出行,就会约束喽啰们不开劫车。好,安全送到,付尽镖金生意成全。我们可以想,下头的“工作”,官府要分镖银,山大王们那里更要“意思”——这个镖才走得下来。偶尔,也有“野路子”的强盗不听规矩,出来劫财,劫了镖车的也尽有,那叫“失镖”,这种事也不少见。
    社旗原来是南阳的一个镇,这个镖局规模不大,按照我的想象,它应该还有个演武场什么的,放着石锁和刀剑之类的东西。可是看了看没有?也许早就湮没了的,留给我们的是一座天井窄狭的旧院,厚厚的墙,不太敞亮的门窗,都洞开着,仿佛对来人说“我看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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