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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可不是背课文能培养出来的。我——”他开始用日语念起来,很长,好像是诗。
“明白了吗?”他低头问芩芩,很像一个老师在考问他的学生。
“不……”芩芩脸红了,“我,听不太懂……”“噢,是我自己翻译的一首波斯诗人鲁拜的诗:‘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昼与夜便是一张棋局,任它走东走西或擒或杀,走罢后又-一收归匣里。’明白这诗的含义吗?深刻!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人都受着命运的摆布和愚弄,希望只是幻想的同义词……”地下室里好家有一股冷风,芩芩打了一个寒噤。
“找我吗?”他好像才想起来。
“不……是的,我想问问你……也没有什么……”“抱歉!”他把两手一摊,现在我没有很多时间,晚上我必须做完我应做的功课。你,很急吗?
“不,不很急。”“那就星期天吧。星期天我在这儿,不在这儿就在宿舍,三号楼三三三房间。”“星期天……”芩芩犹豫了一下。她想说,星期天怕没有空。可他已重新钻入那黑暗的过道中去了。
“他真抓紧。”芩芩这样想,“真不应该打扰他……星期天,该怎么办呢……”恰恰星期六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鹅毛大雪。傅云祥在星期六晚上兴致勃勃地跑来找她。说他要和军区大院的几个干部子弟坐吉普去尚志滑雪。问她想不想跟他们一块去。“跟?我才不呢!”地一反常态地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愿跟,你就跟吧,我可不想当‘仿干’!”“仿干”是她从业大的同学那儿听来的一个新名词。嘲笑那些一心想模仿干部子女的人。比如说有的人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神气活现、傲慢无礼的样子,看什么都不顺眼,管公共汽车叫“那破车”,刚认识就说:“给你留个家里的电话吧!”其实是传呼电话。这种人就叫“仿干”子弟。芩芩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学学干部子女那种好的品质,更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要有这种虚荣心,也许是希望过好日子的一种正常心理吧。傅云祥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处长,他却爱和省委的一批干部子弟打得火热,只是不像通常的那些“仿干”那么令人讨厌。
这场雪倒意外地“解放”了芩芩。星期天上午她兴冲冲去附中的业大上课,散了课出来。却见学院的大门口贴着一张通知:“各系留校同学注意:铁路货场告急!星期天下午在此集合去车站清扫积雪,义务劳动,希踊跃参加!”每年冬天都有此类事,大雪常常堵塞交通,于是便倾城出动,满大街铁锹镐头叮当响,冻得人脸通红。芩芩每回总是积极的响应者。不过,今天她却不高兴。下雪刚刚帮了她一个忙,却又在这儿同她捣乱。费渊要是去扫雪,不就又碰不上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有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
“去试试吧,或许在呢。”她在那张通知下站了一会见,想了想,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还是往三号楼走去。大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到两边。露出灰色光洁的水泥方块,松软的新雪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寒风时而吹落大树上一团团银絮似的白雪,掉在她的红围巾上。
“三三三”,她在幽暗的走廊里勉强辨认出门上的号码,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一定是去扫雪了。”她失望地想,正要走开去,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闪过一副镜片。
“是你?”门开大了,他捧着一部字典。朝她点了点头。
芩芩觉得有点意外。虽然她希望自己不要扑空,可他在了,她又并不觉得高兴:“你,没有去扫雪?”她脱口而出。
“扫雪?”他似乎觉得她问得奇怪,“把时间白白浪费在那阳光早晚会使它消失的东西上吗?那只是正在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才会去干的事。”“你不是?”“当然不是。全身所有尚未被吞噬的红血球加起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爱国者。”“什么也不信仰吗?”“很可能。为什么要信仰呢?信仰本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上帝只是我自己,无论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我只看到一条出路:自救!我们这一代人只能自救!”“先救国呢还是先救自己呢?”“当然先救自己!我从来不认为什么‘大河涨水小河满’是符合科学原理的,只有小河的汇集才有大河的奔流。人也同样,十亿人中产生十万名科学家,中国就得救了。扫雪?扫雪怎么能与此相比?嗬,你是准备站一会儿就走吗?”芩芩这才发现自己竟还站着。宿舍不大,放了四张上下铺,可以睡八个人,床下、门边堆满了箱子,显得拥挤不堪。靠窗那儿有一张两屉桌,坐在床上,就得缩着脖子。但她发现床上桌上统统堆着凌乱的书和杂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坐。有一堆书好像还是湿漉漉的。
“不巧,暖气漏了。”他欠起身子把对面床上的东西移了一下,“漏到书箱里去了,没办法,大学的条件就是这样,算是看透了!找不着水暖工,大概也去扫雪了。你先将就坐吧!”芩芩表示完全不介意的样子,在床边坐下来。不料大腿上却重重地硌了一下。她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硬面的影集,边上磨损坏了,显得很旧,还湿了一个角。
“你的吗?”她把它抽出来,拿在手里。
“算是吧。”他接过去,不经意地翻了翻,随手扔在桌上,“不过,那个我,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的我,是这样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床头。
芩芩这才看见,他睡的下铺的里面墙上,挂着一个用两块玻璃夹起来做成的简易镜框,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的正面像,却闭着双眼,两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张不大看得清,似乎就是他的一个背影。镜框旁边,贴着一张狭长的白纸,写着几行诗:“我要唱的歌儿,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每天我总在乐器上调理弦索。”“泰戈尔的诗,是么?”芩芩问。她的眼睛顿时放出了光彩。她没想到费渊也喜欢泰戈尔。傅云祥是不喜欢诗人的,他称他们为“梦游患者”。可费渊为什么偏喜欢这两句呢?芩芩却喜欢泰戈尔这样的诗句:“花儿问果实:果实呀,我离你还有多远?果实说:我在你的心中呢!”这几句是大意,她还能背出许多原诗,比如:“我的一切幻想会燃烧成快乐的光明;我的一切愿望将结成爱的果实。”她真想给他背一遍,可是,她发现他仍然在翻那本厚厚的字典,马上兴味索然了。
“为什么说这里的你已经不存在了呢?”她把那本旧的相册拿过来,随口问。
“你自己看吧。”他没有抬头。
芩芩心里颇有一点责怪他的这种古怪脾气。他好像在查阅一个什么单词,沉醉在自己的思维中,世间万物似乎都与他无关。这个样子,使得芩芩准备向他请教的问题也不好马上开口了。于是,她翻开了影集的第一页。
——哟,多么漂亮的画面呵:银色的飞机,宽阔的机场跑道,一个外国总统模样的人,正在接受一个中国儿童的献花。那是一个好看而可爱的小男孩,微微卷曲的头发、漆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问号。他伸长着胳膊,正把鲜花投到外宾的胸前,那幸福的表情好家告诉人们整个世界都对他张开了怀抱……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费渊,在一个南方的大城市。从他脚上那双亮晶晶的小皮鞋上看得出来,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一个优越的家庭。生活本来也许是应该让他径直走进那银色的机舱,在灿烂的朝霞中飞入高高的云天的,可他却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在这八个人住的潮湿的集体宿舍,暖气管漏着水……
翻过去,他突然地长大了,脸上出现了棱角,表情可怕得像一个凶神。他站在台上,抓着话筒,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什么,臂上挂着红卫兵袖章,那芩芩少年时代曾羡慕入迷过一阵的红布条。他在喊什么呢?大概是喊什么:“誓死捍卫……”或是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然喊过,芩芩也喊过,只是不懂那究竟是什么意思罢了。呵,当年,他也有过这种热血沸腾的时刻?这同他现在这种冷若冰霜的外表简直判若两人,就好像蚕不应变成从茧子里飞出来的面目全非的蛾子一样。那时他一定相信自己是在捍卫真理,芩芩也曾这么相信。可是,真理到底在哪里呢?他从那讲演的台上走下来,岂不是如同从一个虚设的真理的空中楼阁一步跌入到太地上来一样么?他一定摔得遍体鳞伤,要不,他的眼神不会这样沉郁阴冷……
呵,这大概是他的全家照了。照片上写着日期:六八年十月。一定是他下乡前留的纪念。这是他的父亲,他的脸形很像父亲,清癯秀气;他父亲的衣着很普通,显得忧虑重重,疲惫而憔悴,然而却坐得那么挺直,眉宇间分明有一种不凡的气质。这大概是他的母亲,芩芩觉得他的母亲很美,他的五官不像母亲那么柔和、匀称。她虽然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然而端庄、沉静,那紧抿的嘴角上有一种知识妇女内在的自负,真像一位大使夫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一定是费渊的妹妹了,好像因为害怕照相馆的刺眼的灯光而缩着脖子,但也许是那几年的混乱中总习惯于躲在她哥哥背后的缘故。呵,这是他,唯有他的神态仍是坦然、自信的,扬着脸,那么够不在乎,好像就要迎着草原初升的太阳走去,在那无边的草原上开满了鲜花、飘舞着红旗。那时他嘴角上还没有芩芩现在看到的那种嘲讽的神情,他的眼睛多么虔诚、热情呵!芩芩真想能看一看当年的那个他……
“你爸爸……”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们现在在哪儿。”他头也没抬,若无其事地答道:“死了。”芩芩的头皮一麻。
“他,他是……”“曾经是一个驻东欧国家的大使。”“为什么……”“因为人所皆知而又无人得知的原因,一九七〇年死于监狱。”他不再作声,暖气仍在漏水,嘀哒,嘀哒……芩芩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她很想找出一句话来安慰他,可是她能说的,他一定都听到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难道他的安慰在字典里吗?他轻轻翻开了影集的下一页,起初她以为看错了,又看了一眼,不觉大大惊讶起来。这是一张县知青积代会的集体照,人人戴着大皮帽,大棉袄胸前别着大红花。芩芩几乎很难从中找到他。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朴实憨厚的青年农民,似笑非笑地咧着嘴,眉间似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他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淡淡的皱纹,很像那用来做大红花的皱纸……照片上方印着几个规规矩矩的字:一九七0年同江县。七0年?七0年不正是他父亲死在监狱里的时间吗?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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