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正文八[2]

北极光最新章节目录
   心上的平衡。这冰场真像人生的舞台,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摔倒了,扔出去老远,可是。爬起来还要再滑。你总是暗暗地鼓励人勇敢地站起来,重新站起来的……
    你奔过来,飞过去,急急忙忙在那光滑的冰面上留下一道道印痕,好像你天生就是刻划伤痕的,连眉头都不皱一皱。难道花样滑冰的明星、冰球比赛的冠军,竟然是从伤痕上站立起来的么?不过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伤痕累累的冰场,浇上净水。总是一夜之间就可以恢复原状。运动才留下伤痕,而冰场怕的是寂寞,听听这呼喊声,喝彩声——忽然,从离芩芩很近的冰场上,红队和篮队的两个运动员相撞,围观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人已被腾空挑起,一个斤斗翻出了冰场绿色的栅栏外,重重地摔在一棵杨树下的雪地上,滚下坡去。四周的观众发出了一阵惊呼。
    他就捧在离芩芩不远的地方。芩芩眼见他用胳膊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气力爬起来。她急忙飞跑过去。
    “要紧吗?”她弯下腰去搀扶他。望见他的脸色苍白,她心里充满了怜悯,“疼吗?”“没事。”他咬着牙说,额上跳着青筋。他努力想站起来,翻了一个身,用手撑着地面,果真站起来了。好像一个受伤的武士,穿一身古怪的花衣服,戴着头盔,在雪地上站着,嘴里大口地喷着白色的雾气。
    看热闹的人都围上来了,运动员和教练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怎么样?伤着没有?”“真他妈的缺德,快输了就在合理冲撞上使招数。”有人忿忿不平地嚷嚷。
    “嗨!”他忽然兴奋地叫起来,一只脚在原地跳着,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没成想我这么结实,骨头茬摔摔倒紧绷了,没事,上场!”他说着,很快走了几步,敏捷地一个翻身又跳进了冰场。
    他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见过,眼睛也很熟悉。他扶着绿栅栏活动了一下腰,忽然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看见了芩芩,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是你?”芩芩差点要叫出声来。怎么会是你呢?你这个受苦受难的不幸的人,居然还有兴致在这儿参加冰球比赛?全身武装得像一个古代的骑士,差点叫人认不出来。你那矫健勇猛的身影与你平时那谦和寡言的外表显得多么不相称。假如不是在这里遇见你。真难以相信,你对生活还会抱着这么大的热情。我不了解你,可你却那么使人难忘。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了你呢?不,我并没有注意过你,而是你,不可抗拒地闯入了我的生活……
    他消失在那一群五彩缤纷的冰球运动员的行列中了,再也找不到他。穿着相同服装的冰上运动员,假如没有背上的号码,是难以区别他们的。可是,他们却包裹着一颗颗不同的心。世上许多人看起来很相似,然而开口说话,却有着天壤之别。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干着又脏又累的水暖工,还有兴致在这儿打冰球。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也许是在小学?连妈妈都没有,谁给他买冰刀?到底哪一个是他呢?当然一定是那个最灵活、最勇猛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鹿,穿过森林、越过雪原,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的……
    “曾储!”她脱口而出。没有人听见。他当然不会听见。她的脸红了。
    那小鹿奔跑着,冰球在雪野上滚动,像透明的鹿茸上挂着的铜铃……
    芩芩!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喊从身后传来。小鹿消失了。
    “芩芩!”喊得声嘶力竭,好像地球顷刻就要爆炸。他,呵,面容沮丧,神情恼怒,气势汹汹地朝她跑来。芩芩没想到傅云祥会找到这儿来。他一定跑遍了全城。那模样儿真叫人可怜,淡淡的小胡子上结着冰凌,连帽子也没戴,耳朵冻得通红……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在哆嗦,“你……”芩芩有点心慌,她避开了他凶狠的目光,突地感到一种难言的惭愧。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无论如何,那事情的结局是明摆着的,她何必要无事生非地从照相馆里跑出来呢;让他在这寒风中心急如焚地到处找她,冻得鼻子都发红了……
    “跟我回去。”他大声嚷嚷,像一头发怒的棕熊。
    芩芩留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很快从冰场边上的绿栅栏下走开去。她不愿让别人注意到他们,尤其最冰场上的运动员。刚走开,就听见了冰场上热烈的欢呼声,大概是比赛结束了。红从赢了还是蓝队赢了呢?当然是蓝队,他是蓝队的……
    “跟我回去!”他伸出一只戴着棉手闷的手来拽她,像一只大熊掌。
    从冰场里三三两两散出来不畏严寒的冰球爱好者,熙熙攘攘地挤满了狭窄的路。芩芩四下张望了一下,张望什么?怕那个运动员看见么?
    “为什么,你说?”他格格地咬着牙。
    ……当然,他不会那么快就出来,他要脱下运动服,换上那件油滋麻花的黑大衣……
    “你说,为什么……”他咬着嘴唇。
    ……不能再站在这儿,不能再站下去了。黑大衣……
    “你走不走?”傅云祥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粗暴又凶残。他的大手像钳子似地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动弹不了。她又张望了一下,竟乖乖地跟他走了。
    电车站人多极了,正是下班的时候。
    “我自己会走!”芩芩猛地甩掉了他的胳膊。
    傅云祥在一棵光秃秃的榆树下站住了。
    “你……你……”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芩芩心里又升上来一股怜悯的隐情。“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想他一定会这么说。他是爱她的,可她不爱他。她早就该告诉他,为什么一直拖到今天?
    “你……”他的嘴唇动了动,恶狠狠地说:“你把我坑了!”是的,他是说:“你把我坑了!”而不是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如果他说一句,芩芩或许会感动得掉泪,会同他一起回去的。不,即使后一句也不会,不会……
    你倒是说呀,到底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天暗下来了,风很硬,他用两只手捂住了冻得通红的耳朵。
    电车来了,上车的人在“生死搏斗”。他迈了一步,又退回来了。他看了她一眼,声音忽然变得温和了:“你说,是不是因为你突然肚子痛起来了才走的?”“不是。”“那……是不是突然遇见了熟人?”“不是。”“那就是,就是你又把笔记本落在业大教室里了……”“不是!”芩芩愤怒地叫起来,“不是!”她那么大声,引得旁边好几个人朝她看。那不远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好像打算走过来,却又忍住了。
    “那到底为什么?”傅云祥的声音也变得急躁而粗横了,“你叫我怎么向家里、向大伙儿说呀?”他痛苦地喘息着,拼命揉着他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明白!”芩芩突然咆哮起来,“什么也不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本来就不想去,压根儿不想进那个照相馆!我什么也不为!不为!”傅云祥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不愿穿纱服照结婚相,你倒是早说呀。不照就不照呗,也不能这么调理人,不照结婚相,也……”“我压根儿不想结婚!”芩芩猛地打断他,痛苦地长吟了一声,“我统统告诉你吧,我根本不愿同你结婚!”“你耍什么小孩儿脾气?你以为闹着玩儿哪?”傅云祥倒嘿嘿笑起来了,“亏你说得出口,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你给我走开!”芩芩突然哭出声来,她掩住了自己的脸,“我不想看见你,我宁可死……”傅云祥呆呆楞在那儿,张大了嘴。他似乎刚刚开始清醒了一点,又好像越发地糊涂了。他站着,两只手捂着耳朵,忽然暴怒地喊道:哼!不要脸!我知道你,像只蜘蛛,到处吐丝,吐情丝……
    吐丝?你也懂得什么叫吐丝吗?人人都有吐丝的本能,可有的好比是蜘蛛结网捕食,有的是缝纫鸟垒窝。而我,我是野地里柞树林里的一条蚕,吐出丝来作茧自缚,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包裹在其中,严严实实地不见一点光亮,谁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作一只蛹,再变成一只娥子,咬破茧子飞出去呢?你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的……
    “吐丝?”芩芩冷笑了一声,忽而大声叫道:“我是要吐丝的,我要吐好多好多丝,织十六条结婚用的缎子被面……”“神经病!”傅云祥骂道。
    电车来了,不远处电线杆底下的人影却不动弹。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织三十对枕套……”“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芩芩转过脸紧张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么?就钻车轮子底下去吗?有这种勇气,芩芩会感动,会回心转意。真怕你有这种胆量,可千万别于这种蠢事。我宁可同你一块儿钻进去的,千万别……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冻掉啦!”他怒气冲冲地嚷嚷,扭歪了脸。
    “你走吧!”芩芩平静地说。他的耳朵没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间系着的那最后一个扣,无情地掉了,彻底掉了。
    “你等着!”他咬了咬牙,踩了跺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了电车。车门在他身后“咔嚓”关上了,车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么也看不见。车哐哐地开走了,卷起一阵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结束了……”芩芩无力地靠在榆树的树干上,两行冰凉的泪从她的脸颊上爬下来,钻进围脖里去了。她浑身发冷,脚已经冻僵了。两条腿发软,胳膊却在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很衰弱,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要滑倒。她转身紧紧抱住了那棵树,把脸颊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无声地饮泣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不,也许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你等着!”他恶狠狠地扬长而去……接踵而来的将是父母的责骂、亲朋好友的奚落、邻居的斜眼,背后的指指点点、风言风语……传遍全厂的头条新闻,然后。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倾倒的舆论,如潮涌来时谴责,会把她压倒、淹没,而无半点招架之力。她有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呢?没有,半点也没有。既没有茹拉甫列夫画的那个新娘的父亲,傅云祥也决不是母指姑娘的那个黑老鼠未婚夫……既没有人逼迫过她,也没有人欺骗过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虽然她并没有自愿过。如今,她将被当成一个绘声绘色的悲剧故事里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远扬……一切都刚刚开始,可一切都完了。名声、尊严、荣誉……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