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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我的讲述,干瘦的张野果感叹唏嘘不已,同时扭动着腰身活动着身上的几块硬骨头,问我知不知道当年他父亲最引以为自豪的一件事。哈哈,那件事,我比你张野果清楚得多了!张野果叫我当着他的面再讲一讲。不用搜肠刮肚,也不用浮想联翩,我仿佛穿越了时空隧道一样,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天,母亲带着五弟上工去了,休学在家的我独自坐在家门口发呆。病中的张瞎子居然杵棍跺棒转悠到我家来了。
“张队长,到哪里去?”我迎面问道。
张瞎子说:“刚才去生产队看了看,还有那么多地没耕种,真急人啊!”张瞎子的左眼湿湿的,瞎了的右眼角居然也是湿的。
我寻思着问:“张队长,你得的啥子病?”
“他们说我得的是寒锅儿,其实我的病是累出来的呀!我不光累呀,我还饿啊!我还急呀!我可能得了心急的饿痨病!”
张瞎子越说越激动,索性打开了话匣子:“三毛子,我们队的田土没收回来,大家都怪我没能力,其实当队长的最难办,我遭上头管到的。再说,那块地不收回来,就不种庄稼了?你看,现在大雪都快过了,还有那么多麦子、油菜没点下去,这样下去,明年会饿死人的。”原来是我们划给三队那块地没收回来,全队社员在消极怠工呢。
看见张瞎子气喘吁吁的,我赶忙给张瞎子倒了碗温开水。张瞎子走到我家桌子前坐下,边喝水边看了看桌子上的剩菜剩饭问:“三毛子,你屋中午又是吃的干饭?”
“我病了,我妈才煮了顿干饭给我吃,平时还不都是红苕稀饭,哪里吃得起干饭啰?”
“你骗我干啥子,听说你屋老汉把几头猪卖到丰足县,换回好多粮票和白米,是不是真的?”
我装着说不晓得。张瞎子一时找不到话说,睁着他的瞎眼在我家看来看去,从这边屋角走到那边屋角。
看了半天,张瞎子慢悠悠又坐回到桌边说:“哦,还有油煎的泡菜和咸菜,老师娘子就是会过日子。”张瞎子尝了尝碗里的泡菜和咸菜,对着我说:“三毛子,跟我拿双筷子来。”
张瞎子就着白开水,吃着泡菜和咸菜,眼睛盯着中午剩的大半碗干饭。
看着张瞎子确实有点想吃干饭的样子,我就说:“队长要是饿了,我把干饭给你热起。”
听见我这样说,张瞎子异样欣赏地看着我道:“三毛子还真懂礼貌,你屋老汉儿还尽说你犟,我看还是你最懂道理,将来肯定最有出息。”
听了张瞎子的夸奖,我赶忙把半碗干饭给张瞎子热起。张瞎子吃着我给他热的干饭,和我拉起了龙门阵。
张瞎子说:“三毛子,农民命苦啊!能活命就不错了。你不晓得,打起仗来,农民就更苦了,我的眼睛就是当年躲抓壮丁时被子弹打瞎的。解放后,搞了土改,很多人都分到了地,确实过了点好日子。后来,加入了合作社,日子还是不错的。再往后,又搞起了超英赶美,浮夸风和共产风,饿死了好多人哦,我和你屋老汉儿都差点遭饿死了!还好,又恢复了小队生产。恢复为生产队后,我们二队的生产一直搞得不错的。可现在突然就变了,不光心变了,人也变懒了,现在的人咋就这样懒?今年我们二队的生产真不像个样子,再这样下去,又会饿死人的。”
我忙问:“田土既然可以收拢来,怎么又不可以分下去?”
张瞎子说:“哪个有那个胆子?”然后又遗惑地看了看我说:“其实啊,搞三自一包也分过,但很快又收回去了,不过呢,集体生产有集体生产的好处,分也有分的好处。”
我好奇地问:“怎么说分也有分的好处呢?”
“这个不说了,说了你也懂不起,只恨我现在生病了,没有力气。但生产队不能这样拖下去,拖下去是要饿死人的。”吃了干饭,张瞎子来了点力气,又杵棍跺棒向生产队走去。
天刚黑,不知哪个在通知:“全队的社员马上到晒坝开个紧急会议。”
听说要开紧急会,我赶忙向晒坝跑去。晒场旁是生产队的养猪场,强娃子他妈是生猪饲养员,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还不知道的是:张瞎子从我家出来后悄悄来到了晒场,听见大小猪儿饿得嗷嗷叫,正准备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却发现强子妈东张西望背个背篼出来了。张瞎子耐着性子等强子妈走出晒场,才把她拦下,揭开背篼上面盖的草,下面竟然全部是红苕。张瞎子一吆喝,附近的社员都来了。
强子妈仗着有汪部长当后台,面不改色地解释道:“家里实在吃不饱,才背了这点烂红苕。”
张瞎子吼道:“你家都喊吃不饱,我们还不饿死了?生产队的猪儿成天饿得嗷嗷叫,为啥你家的肥猪那么肯长膘?”
有社员问:“留给猪场的粗粮和米糠,不知你偷了有多少?”
开紧急会的目的是如何处理强子妈的问题,怎样处罚?首先取消她饲养员的资格。但取消了她,又推荐哪个来接手。生猪饲养员,这可是生产队的肥缺,平时大家都争着当。可今天大家推荐了几次,都没人愿意接挑子。因为现在猪场的粮食早偷光了,剩下的饲料也没有多少,大冬天的青草也不好找,还要起早摸黑受冷受累,哪个愿意受这份罪?张瞎子望着山耗子。
山耗子说:“猪场的猪要是饿死了,明年做秧田的底肥都没了,看你们日子怎样熬?”
大家冷得瑟瑟发抖,还是闷起不开腔。
张瞎子说道:“我看不如这样,把能卖的猪都卖了,这次就不往我们本县卖了,不如找弹花匠联系悄悄卖到外县去,可以多换回些细粮,换回的细粮全部分给大家过日子,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问题是还有一头正在乳奶的母猪,还是要喂好,这样明年的小猪儿也有了,做秧田的底料也有了。可这头母猪又找哪个来喂好?
山耗子说:“强子妈可以将功补过,如果把这槽奶猪儿和母猪喂好了,以前的事情就不追究了。”
强子妈痛哭流涕,表示一定要把这窝猪儿喂好。鉴于强子妈和汪部长沾亲带故的关系,和山耗子家是隔得不远的拐角亲,张瞎子也不好深究下去,只好顺水推舟默认山耗子的建议,这件事情就只好搁一边了。
接下来该抓生产了。张瞎子说:“猪卖了,细粮也有了,大家也该有力气了,从明天起男劳动力全部出工种麦子,妇女全部出工栽油菜。”张瞎子看着大家,大家看着石山多,石山多拢着身子不说话。
山耗子又补充说:“今年,我们队的小春生产全公社都出名了,难道还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沈癫子说:“公社不还我们的地,我们怎么种得下去?”
听了这句话,山耗子很生气:“现在是什么节气?我们得先把粮食种下去!”
“尽是些薄地,既浪费种子又白费力气!不如去种堰塘湾那块肥地?”沈癫子又嚷道。还有更多的声音附和着:“就是,就是,既浪费种子又白费力气!”
听了这些声音,张瞎子更生气,本想骂人的,但今非昔比,还是忍了忍,把怒火压了下去。张瞎子站起来说:“不要再去谈那块地,关键是种好我们现在的地,再给一个星期,麦子油菜必须全部种下去!”
“再给十个星期,也没法种下去。”石山多终于说话了。
大家看着石山多,像是看到了主心骨,空气仿佛冻结了。张瞎子望了石山多很久,终于问道:“石山多,你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有的是,就看当队长的有没有胆子?”“有好主意,就说出来,死不了人的!”张瞎子冲石山多吼道。
石山多说:“包下去!”
张瞎子沉默了半天,用眼神询问山耗子。山耗子说:“我听你的。”
远山静悄悄的,四周冷飕飕的。撂荒的地能不能种下去,关键在于队长的思路能不能变革。张瞎子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很久,才硬撑着站起来,挺了挺身子,狠下心说道:“还没种的地,全部按人口包下去,今年各家种各家的,明年各家收各家的,公粮不够,各家各户再按人口凑。”
我记得,那个冬夜很冷,但大家回家打着的火把很暖很亮。
我家人多,分包的地多,劳动力又少,这可把母亲愁坏了。平时住校的父亲偶尔回来帮点忙,但毕竟还要教书去,基本派不上用场。周姐有时过来帮母亲一阵子,作用也是有限的。我这个逃学在家的孩子,居然成了家里的重要劳动力,打起顶手帮着母亲种麦子、栽油菜。因为农时耽误了,大家忙起来真不要命。为了抢天气,赶农时,各家几乎是打起灯笼火把,挑灯夜战。我经常是打起火把在前面走,母亲挑起粪桶在后边跟;我撑起灯走地窝子,母亲在后面撒种子;五弟在一边玩石子,模仿着学种地。这真是奇迹,没过几天,不仅我家包到的地种完了,全队的土地也全部耕种完毕,没有半块撂荒的地。
没想到,麦子种完了,我居然不想读书了。我热爱着生产队的每一块土地,每天都要去田间地头转一转,我至今都还记得每块土地的名字。看着麦子冒尖了,看着油菜坐窝了,那心头真是美滋滋的。看见田间地头的杂草和路边嫩绿的野草,这是多好的猪草,我就特别想喂猪了,而且我不用去偷胡豆苗,也能割回一大背篓猪草。
我的想法父亲知道了,父亲说:“我已经喂了一头笨猪了。”
第二天,父亲居然把我带到他那个学校,把我这头笨猪交给唐老师去喂养。在唐老师的调教下,居然脑壳开了窍,夸我还是一块读书的料。现在想来,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潜力和爱好,有时误打误撞对上了号,潜力就被发现了。环境和土壤对发现潜力很重要,但控制不好照样成为休眠的温床,有时一阵逼迫或怒吼可能就是催醒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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