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庶氓》第二卷第卌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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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老百姓也有同情心的,然而同情久了,他们也便吝啬了。
    对于石柱的这个反革命罪名,社员们都心知肚明,它只不过是被强加的,与那些地主、富农和坏分子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但石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牌子却像有了魔力一般,在他们与石柱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让他们对石柱敬而远之,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时间长了,在社员们心里,石柱便成了真的反革命分子。
    石柱一直记得大队干部常说的那句话:我们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这些坏人,我们要通过对其改造,让其认识、改正错误,进而成为我们人民的一分子。
    正是因此,石柱每天上工都比别人早,收工都比别人迟,为的就是能尽快摘掉强加在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改变有些人对他的白眼,无法获得大队干部丝毫的肯定,甚至于以前与石家走得比较近的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其疏远起来。
    近一年时间,石裕氏一直拖着年已九十的老骨头多方恳求,试图摘掉石柱头上的帽子,但每次结果都是一样。
    “不行!”代队长和谈书记回答都很坚决,“你家石柱是‘现行反革命’,犯的可是大罪,我们已经是宽大处理了。你去城里打听打听,这类人参加劳动时牌子都得挂在脖子上的,而我们呢,只是在开大会时候才让挂。想要摘掉帽子,必须要经过更加彻底的改造!”
    这个时候,石柱由希望到失望,再到最后的绝望,情绪波动非常之大。
    但这一段时间,石家还是有好消息的,首先就是春天时候,石烁又替魏家生了个儿子,取名叫魏连河,长得白白胖胖,很是讨人喜欢。季氏专门带着石烨去魏家看了自己的二外孙,高兴得不得了。石烁见他们来了,说道:“唔妈,我想去看看唔哒!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自上一回石烨来告诉石烁父亲出事了,让她暂时不要回娘家,石烁一直就想去看看父亲,好几次都是哭着被魏霍给拦下来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即便是亲闺女,也是要避嫌的。
    “烁,放心吧,你哒身体很好,就是精神头不太好!你还是得听俺的,现在不要到俺们那边去了。你看,你现在都两个儿子了,俺是担心去你看你哒,会影响到你家!”季氏还是不同意女儿石烁去看父亲。
    不久,石家又迎来了第二个好消息:夏天刚过,曹妙妙也生了个儿子。这可把石家人给乐坏了,再怎么说,石烁的两个儿子都是魏家的,是外孙,那就是“外”人,曹妙妙生的这个儿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石家人。
    这一次石烁终于没忍住,以看弟媳妇和外甥之名,带着两个儿子到弟弟石烨家呆了两天。
    晚上时候,石柱乘黑去了石烨家瞧了瞧大女儿和两个外孙,大半年时间没见了,他心里也想得慌。如今见着了,而且自己也有了孙子,他感觉很满足了。然而,在这些满足,或者说是甘心瞑目的背后,石柱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自尽。
    让石柱有此轻生念头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羞辱和内心折磨外,石焆念书的事情也是一个催化剂:
    石柱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那天,石焆在大柳树下哭了半天,等回到家后,话也不说,又蒙在被窝里哭了起来。过了两天,家里人发现她不似以前那般经常半天不见人影,而是老老实实去上工、挣工分。
    于是季氏问道:“焆,这两天咋不去‘**小组’开会的?”
    石焆很不情愿地说:“唔妈,那些人说唔哒是坏人,要跟我划清界限,不让我参加了”其实石焆的话里更多的是带着遗憾,她一直羡慕那些有资格在台上打坏人的红小将,当自己快要有资格时,居然成了“反革命分子”的女儿!
    又过了几个月,“撤销‘红卫兵’组织”的最高指示终于慢悠悠地传达到了谷圩大队,就这样,大队里头的“红小将”们也都自行解散了。春季开学时,石焆总算安下心来,念完了初中。到了要上高中时,季氏便带着石焆到了大队部,希望大队上能写封推荐信。
    季氏陪着笑脸说道:“代队长、谈书记,你们看,俺家石焆上高中的事”
    还没等她说完,谈书记就说道:“不行!石柱是‘四类分子’,你们家是反革命家庭,这个‘推荐信’,大队上是没法给你家开的,你家二丫头现在捞不到上高中!”
    “俺家孩他哒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他也在认真改造。”季氏还是不死心,继续腆着笑脸,“俺家二丫头上学这事,你们看能不能宽容宽容?”
    “这是规定,你这样是让我们犯错误!石柱才改造大半年,等以后改造好了,才能考虑给你家小鬏上高中。你还是回去吧,在这边耗着也没用!”大队干部下了逐客令。至于规定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石柱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还是影响到了孩子的前途,内心有些自责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情绪渐渐开始波动,甚至常常想到自尽。但他还是一直在等,现在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二外孙和大孙子,也见到了大闺女,他觉得已是死而无憾了。
    石裕氏现在已是老迈龙钟,耳朵也不行了,但她的内心却跟个明镜似的,她感觉到了自己孙子内心的变化,担心他会做傻事。这可能源自于石裕氏在清宫那几年的所见所闻吧,她见过太多的宫廷争斗,丫鬟甚至是嫔妃们投河、投井、上吊更是屡见不鲜,这也让她对死亡变得敏感起来。
    这天中午,石裕氏刚眯了一会,只听见院子里的敲门声,随后进来了一位僧人,超凡脱俗。
    “女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别来无恙否?”那僧人作揖道。
    石裕氏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便笑着道:“呀,这不是,法卯师傅么!”虽然隔了这么多年,尚有些许犹豫,石裕氏仍一眼认出来人正是法卯师傅。“都快五十年没见了吧?大师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年轻,我就不行了,快要进棺材咯!”
    “不瞒女施主,贫僧乃修佛之人,自然与凡人有异!”
    石裕氏又笑了笑,“呵呵,老朽早就猜出来了,若是凡人,岂能有大师这般容颜未变的!敢问大师,今番前来,有何指教?”
    “贫僧此来为两件事。其一,施主可否记得当年贫僧赠给令孙的那块青碧色玉坠?”
    “记得,记得!只是”石裕氏有些难以开口,“二十年前,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那玉坠突然就不见了,至今都未寻到,真是惭愧!”
    法卯师傅作揖笑道:“这不赖施主,那玉坠本是贫僧施了法收回去的!”
    “敢问大师,这是为何?”石裕氏有些不解。
    “这玉坠乃贫僧贴身宝物,在危难之时能保佑逢凶化吉,但这只在于乱世之时。彼时乱世已过,天下太平,玉坠便成为普通饰物,于施主已毫无用处,故而贫僧将其收回了。”
    “原来如此!老朽拜谢大师在乱世当中保佑我石家血脉未断!”
    法卯道:“岂敢,岂敢!贫僧真身乃是只白兔,修佛多年。令孙出世那天,贫僧误食野芹菜,又被八仙草所困,若非令郎相救,恐已葬身赤链蛇之腹。只可惜贫僧的玉坠只能保一人平安,实难保全石家所有人!阿弥陀佛!”
    “大师,您言重了!如今我石家人丁兴旺,已是感激不尽!只是,如今我那孙子又遭难了”
    “女施主不必难过,这正是贫僧此番所为第二件事。凡事离不开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谓有果必有因-令孙自小喜打抱不平、乐善好施,因此即便无贫僧玉坠,也能逢凶化吉。然施主乃捕蛇世家,虽也曾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但杀孽终究太重,这才报应到令孙身上!”
    “若如此,大师,这当如何是好?可有破解之法?”
    “阿弥陀佛!”法卯双手合十,面露难色,“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令孙之劫难乃天意,恕贫僧无能为力!”
    “那,大师,能否指点一二?我孙儿要受难至何时?”
    “也罢,天机虽不可泄露,但可点拨一二。令孙曾在海州过了八道关卡而逢凶化吉,此番免不了要受八载之难,唯有人中之龙方能平此无妄之灾。然当下,潜龙被困,尚有两番沉浮,天下人唯有等待神龙抬头。女施主切记,令孙已有轻生之念,需尽快驱其心魔,否则一切皆沦为空谈。阿弥陀佛!”
    这时一阵秋风扫过,院子里的落叶哗哗作响。石裕氏忽感一阵凉意,忙睁开了眼,然眼前并无半点法卯师傅的影子。可刚刚却不似在梦里,一切皆真真切切。自那天以后,石裕氏便片刻不敢懈怠,但凡石柱在家时,她都在一旁盯紧着。
    这天石柱因有些伤风发烧,吃了药后便躺在家中休息,未去上工。石裕氏自然也不敢放松警惕,过一小段时间便从门缝中往里屋瞧一瞧。
    石裕氏再一次查看时,忽然看到石柱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不住地望着房梁,甚至几度都站了起来,意欲向上甩绳子,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坐在那里。
    看到此情此景,石裕氏心里咯噔一下,她一开始就想着冲进去阻止自己的孙子,可转念一想,或许石柱能自个儿想明白了,进而驱除掉他的心魔。终于,石裕氏看到石柱好似放弃了这一念头,她才推开房门,慢悠悠地踱了进去。
    见石裕氏进来了,石柱猜到她已经看到了刚刚的一切,他也就顾不得说话了,一下就跪到了地上,抱着奶奶的腿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般,俨然忘了自己如今已到了知命之年。
    “孩子,想哭就尽情地哭吧!”然不管他有多大,在奶奶的眼里,他仍是个孩子。待石柱收了哭声、擦拭眼泪后,石裕氏弯下腰把他拉了起来-其实她已经不用弯腰了,到了这个年纪,腰早已弓了一大半。“柱子,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以后再不要干这傻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几十年了,咱石家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不都挺过来了么!现在没有小鬼子拿枪指着我们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国民党来抓人,不过就是受点冤枉罪么!只要活着,相信总有人帮咱们平反的!”
    “嗯,唔老奶,我想明白了,现在已不是那打仗的乱世,只要活着,日子就有盼头!”
    石柱虽然是想明白了,但疯狂的年代还很漫长,即便是有所冷静,也是两三年后的事情。在这两三年里,仍不时出现一些荒唐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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