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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池村有近两百户人家,大都是姓言。其余孔、孟、韩、王、张各姓,少则三四户,多则八九家,且都是数代在此生活的本地人。外来户只有一家,姓牛。据说是毛爷爷的老乡,从遥远的湖南辗转迁到这里的。
玉池村地处陕西宝鸡,要从湖南迁徙过来,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遥远了。牛老爷子给孙辈们讲述自己带领全家北上的过程时,神情是激昂的。老牛家这一路不知跨过了多少艰难险阻,先入湖北,后到河南,再至甘肃,最终定居在陕西。
牛老爷子官名牛传清,老伴王氏,单名一个莹字。老两口共带着九个孩子,四男五女。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这一大家子人刚落户到了玉池村的时候,老两口的大儿子牛勇丰也才成婚不久,儿媳妇是湖南老家那边过来的,姓熊。
老牛家起先是住在村后的半塬上,在直立的黄土崖壁上先后凿了四孔窑洞,那个年月的日子里,一家人真是没少吃苦。待到他们搬到塬下,住到新盖的平房里时,已经是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初了。
年的时候,牛传清和老伴王莹的二儿子牛勇厚也结了婚,儿媳妇叫田娥,娘家在陇县田家庄。儿媳妇田娥的肚子很争气,转年就给老两口添了个孙子。孙子的小名叫云云,满月的时候,牛传清按照家族字辈,正式起名叫“耕耘”。
过了没两年,儿媳妇田娥又怀上了,等到第二年孩子出生的时候,竟然是一对双胞胎男孩。此时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虽然已经实行,但对于一些农村地区来说,相对还是宽松的,毕竟这一次性生了两个,就算是牛勇厚和田娥夫妇,也是始料未及。
同样始料未及的还有孩子的爷爷牛传清和奶奶王莹,老两口高兴之余,担心的就是两个孙子的户口问题,好在费了一些周折之后,事情得以解决。牛传清松了一口的同时,给这对双胞胎孙子取名叫“耕读”,“耕牧”。
时至1988年的冬月间,冬至刚过,大雪就下了起来,一连下了好几天,茫茫大地早就是一片素白的景象。原本便是天寒地冻的日子,雪又下个不停,眼下正是冬闲的时候,人们都不怎么愿意出门,若非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那种静谧的感觉,着实会让人内心升起些许孤独和恐惧的感觉来。
老牛家在塬下是独门独院,房子是陆续盖起来的,先有了四间主屋和一间紧靠主屋的厨房;后来添了两小间下房作为新的厨房和粮食间,原来旧的厨房就被用做放杂物以及关骡子和马的牲口圈;再后来又在牲口圈的旁边搭建了一座柴棚,除了放柴火外也放架子车。当周边的一圈矮墙砌好,围出了一个院子,虽说还未建起院门,但也有了一户人家的样子。
“汪汪……汪汪!”
院子里的狼狗小黑狂吠了起来,拴狗的铁链被扯动得“当啷”作响,牛传清正准备站起来出去看看,就听见脆生生的说话声音,那是他快四岁的小孙子牛耕耘。
“小黑!不叫了,乖乖的,卧着去!”
狼狗小黑似乎很听话,呜呜了几声,就停了吠叫,钻进了窝里。院子里接着传来对话,听声音是村里的言文明。
“云云,你爷爷这里有人玩牌么?”
“没有……!”
耕耘的话音未落,就见他爷爷房门外的厚帘子朝外掀开了一道口子,头发有些花白的牛传清探出身来接了话音道。
“文明啊!雪下这么大,不要站在雪地里了,进屋里头坐一下。”
“牛叔,你这里没有人耍牌,干坐着也没有意思。再说这天也太冷了,我还是回家上炕睡觉去算了。”
“那好吧,你慢慢回!”
牛传清扭过脸一看,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耕耘的影子,雪地里有一溜小脚印通向了后巷。他心下一乐,这孩子八成又是去厕所了,这几天似乎每天都是这个点。
牛传清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屋外实在是太冷了,西北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才掀开帘子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房间里好不容易攒存起来的暖意似乎就溜走了大半。他在冷寂中坐到了火炉边上,伸手打开了烟筒口和炉子下面的进风口,从炉子上面将水壶拎了下来。
正忙活着,一个小身子带着一阵寒风掀开帘子蹿了进来,牛传清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时候除了牛耕耘,不会有旁人。
“爷爷!”
耕耘唤了一声,就挤到了牛传清的怀里,在手上哈了哈气,然后伸出去烤火。
“云云,你这不在房里跟着你公公好好读书,又偷跑出来了?”
牛传清微笑着,爬满皱纹的脸贴了贴孙子的小脸蛋,粗糙的大手也握了握孙子的小手。小家伙的脸蛋和手都是同样的冰凉,再加上刚从雪地里回来,短短的头发上,厚厚衣服上,满是雪花。此刻被屋内的暖意和炉火的热度暖化了,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
“爷爷,您的胡子好扎,我才没有偷跑出来,是去上厕所!”
“那你这屎尿可真神奇,还带定时功能呢,怎么每天都是这时候上厕所?”
牛传清打着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拿了条干毛巾,给耕耘沾去身上的水珠。
“爷爷,外面的雪下的真大,我刚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咱家院墙上的积雪,快一尺厚了!”
耕耘打着比划,顾左右而言他,牛传清也不再追问,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离不了吃喝玩耍。这也难怪他了,自从年初义兄叶世芳来了后,就着手给耕耘开蒙教导,每天除了要识字写字,还要读书背诗,这对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来说,哪能受得了,还不得找个空出来透透气?
“雪下大了才好哇,冬月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他就着耕耘的话说着,手中的毛巾擦干了小脑袋瓜上的雪水,顺手就搭在了火炉旁靠墙绑着的铁丝上。今年立冬之后的确是下了几场雪,尤其是这一次,真可谓是:“瑞雪兆丰年了!”
他心里想着,又生出些许哀伤来,虽然是瑞雪兆丰年,可也代表着这一年即将逝去!对于已经七十六岁的自己来说,不知还能再经历几个冬天?几个丰年?近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会在不经意中去感叹一些事情。
“爷爷,‘冬月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是一首诗吗?后面两句是什么?”
牛传清的思绪被拉了回来,看着眼前孙儿稚嫩的面庞,内心的感触中不禁燃起了希望。我是老了,可我还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这一代代的人,只要内心存着对人生,对生活的憧憬和梦想,总会活出他们自己的精彩。
他从旁边拉过一把凳子来,一老一小的爷孙俩挨着坐在火炉边上,炉火慢慢地旺了起来,有淡淡的蓝色火焰从蜂窝煤的孔洞里冒了出来,一孔,两孔,渐渐地十二个孔。微微的火光照映爷孙俩的脸,牛传清是饱经沧桑的,一道道皱纹在他的脸上勾勒着岁月时光,像是浓墨晕染的画面,顽强的撞进人的内心里。他的头发皆已花白,约莫寸许长,整齐的朝后梳着,根根挺立,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牛耕耘是稚嫩的,小脸被冬天的寒风冻的皴红皴红,皮肤不是很白,却在炉火的烘托下,显出几分粉嫩的色彩。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睛,此刻如若漆黑闪烁的星空,映着炉火的光亮,就像嵌着两颗红亮的星辰,满是灵动温润的光彩。
“云云,这是咱们老百姓的俗话,不是诗,不过……。”
牛传清微笑着,摸了摸耕耘的小脑袋瓜,指了指床铺那边隔档屏风上挂着的一只塑编篮子,接着说道:“不过你要是能够像你背的那些诗一样,也为这两句俗话加上两句,凑成一首诗的话。爷爷就给你吃一块篮子里的点心,或者给你烤一个白面馒头,这两样你可以任选。”他想考一考耕耘,这孩子已经识字读书快一年了,听义兄叶世芳说《唐诗三百首》也背了不少的篇章。
牛耕耘顺着爷爷所指的方向看见了那只篮子,他抿了抿嘴,显然是被奖励诱惑了。
玉池村的土地自八十年代初就包产到户了,如今经过六七年的发展,广大村民的温饱问题已经得到了有效的缓解。不过很多家庭还是会粗粮和细粮搭配着吃,再加上到了这农闲季节的冬天,基本上都是一天吃两顿。
耕耘自打记事起,每年冬季的日子里,家里都是每天吃两餐饭。其实他家的粮食间,整麻袋的麦子已经堆得高高的,攒了十几袋了。可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家里的余粮越多,这心里也就越踏实,毕竟谁也保不准这以后的日子会是个怎么样?
“冬月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常盼瑞雪兆丰收,粮满仓来谷满穗。”
牛传清没有料到耕耘竟能真的给凑了一首诗出来,他虽然不懂作诗,但旧社会的时候到底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听了这后两句,不仅感觉意思和前面两句呼应上了,而且平仄韵味似乎也挺顺口。
“云云,去叫你公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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