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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梅阑驻足良久。
听闻屋内弟子嬉闹,老家伙灿然一笑,哼着小调走了,“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屋内梅长青耳朵抖动,嘴角翘起一抹好看的笑容,他知道,这事儿算是结了。
梅园又恢复了往常。
王庆之伤好了,当着众人的面,在梅阑门前磕了头,认了错,继续登台唱他的青衣。晚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开了门继续泼辣,关上门又当起了她的慈悲娘。
天凉了,世道乱了。
往来的人说,北边遭了旱灾,草原上的豺狼们饿的像群疯狗,四处吃人抢粮,已经过了榆林城,逼近了咸阳。听说贼人要来了,不少人卷着铺盖向南逃。
茶馆里听戏的人越来越少,日子越过越紧巴。梅阑这几天眉头紧锁,弟子们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油灯下昏暗。
晚娘伏在灯下穿针引线,缝补着衣裳,梅阑端着酒碗,坐在桌前发呆。
“当家的,今早我听人说,知府老爷昨晚上连夜跑了,怕是那蛮子真要杀过来了,咱可咋整?”
屋里就夫妻两人,梅阑也不拿捏,放下手中酒碗,讪笑着走到晚娘跟前。
“娘子先停会儿手,为夫的跟你商量个事儿。”
一声娘子叫的晚娘羞红了脸儿,放下了手中活计。
“说罢,除了小青的事儿,别的我啥都应你。”
梅阑醋坛子打翻,语气算溜溜的,“你就惯着他,迟早给他宠坏了。”
晚娘翻了个白眼儿,“我乐意。”又见他一脸郁闷的样子,捂嘴娇笑,“瞧你那副德行,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吃孩子的哪门子闲醋,别扯远了,说事儿。”
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了,彼此拿捏的准,梅阑见把她哄高兴了,这才跟她商量。
“昨晚我琢磨一宿,蛮子的事儿,还真说不准,虽说长安那边有赵将军守着,可那终究是些骑大马的吃人蛮子,保不准就真的来了。我思谋着,要不你先带老大几个南下钱塘探探脚?若是那蛮子真下了长安,我再轻车简从的南下,也好有个落脚的地儿。”
晚娘转眼间泪花儿直涌,哀声哽咽。
“就不能一起走吗?”
梅阑心纠的疼,轻抚着她的脸颊,擦着烫手的泪珠儿。
“别哭,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再说了,那长安还有赵将军的十来万大军不是,这园子来之不易,每一寸都是大家的血汗,就这么舍了,我还真不甘心。”
晚娘性子虽倔,好赖也算识大体,懂得几分轻急缓重,银牙轻咬,便应了下来。
“好,可你得答应我,一旦长安丢了,就赶紧南下。”
梅阑欣然的拍着胸口,自然无不应允。
“放心,为夫又不是傻子,一旦那蛮子大军过了长安,为夫几人立马就走。”
晚娘这才破涕为笑,媚眼翻白。
“傻样!”
梅阑痴痴的望着她,岁月不饶人,晚娘早已不再年轻,脸上沾染了风霜,眼角卷起了道道的鱼尾纹,可落在他眼里还是那么的妩媚动人,一如那二十多年前。
第二天,早场散了。
梅阑召众弟子前院商议,将昨晚做好决定说了声,众人也没有意见。
“老大,你带着老三、老五、老七、老八还有小青先随你们师娘南下钱塘探路,老二、老四、老六同我留下,若蛮子退了,为师就派人送信给你们,若蛮子过来了,为师再南下同你们汇合。”
梅阑不再年轻了,王庆之有些担忧他仓促之间赶路不便。
“师父,南下路途遥远,要不您先带师娘她们走,我跟几位师弟留下来看园子。”
“不用。”
“师父...”
“就这么定了。”
王庆之再坚持,梅阑却干脆的拍了板儿。
他打心底里欣慰,终究还是手把手养大的弟子,疼的值当。
“荣老,您老几位也跟着老大一起走吧,留下几个小的撑撑场面足够了。”
荣老几位,是梅阑父亲手上就跟了梅家戏班子的文武场,是梅园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了。
“让小的们走吧,跑了大半辈子的江湖,人老啦,跑不动喽。现如今梅园落了脚,终于有了家,不容易!落叶归根,人老归乡,我们就不走了。”
梅阑随了他们的心意,没再勉强。
“好,那就让小的们先走。老大小青留下,其他人都散去了,回去打点行囊,夜里就走。”
梅长青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幕,人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眼前这些人,这些事儿,又算什么?
众人散去,梅长青二人跟着梅阑进了里屋,晚娘已经开始在收拾。
“老大,这两年师父打你,骂你,那是恨你不争气,也是为了你,如今你浪子回头,我也总算对的起你娘的托付。你打小机灵,重情义,为人处世为师也放心的下,你师娘毕竟一个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到了钱塘,外事就全靠你了。”
王庆之热泪盈眶,呜咽出声。
“您放心,弟子定不负您所托,到时候,弟子就在钱塘摆好摊子恭迎您。”
“嗯,为师相信你。”
看着梅长青,梅阑轻抚着他的长发。
“乱世不结束,不要登台子,前些日子师父昏了头,差点断送了你的前程,也差点要了你师娘的命,至今思来后悔,你天生聪慧,是个读好书的料子。可惜啊,你投错了胎,前脚被人丢弃,后脚就进了我这下九流的门子,又跟我姓了梅,钱塘自古人杰地灵之地,读书人多,倘若有人肯收下你,就是改姓都成,为师不怨你。”
梅长青摇头。
“弟子姓梅,这辈子都姓梅。”
“你!”
梅阑瞪眼。
梅长青也不退缩,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那神态像极了晚娘。
梅阑无奈,只得苦笑,“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你怎么就跟你师娘一样的倔性子,罢了,随你了,也算没白疼你一场。”
晚娘在那里背着身收拾行囊,边笑边抹眼泪,这孩子,总是这么招人心疼。
“别唬着孩子们了,弄的跟个生离死别似的,听的人心里边难受。”
梅阑尴尬,仔细想来也是,自己这一番说词,听来倒真有几分像是在交代后事,不由的苦笑,果然是老了吗?什么时候也开始变的婆婆妈妈了?
“也罢,你们且牢记为师今日的话,回去收拾吧。”
日落余晖。
台上人唱的是《霸王别姬》,门口外诉的是热泪衷肠。
离别总是凄婉。
梅阑掏出梅园地契,递给晚娘。
“兜兜转转一辈子,就挣了这点家底儿,你可得保管好喽。”
晚娘正黯然轻泣,闻言破涕为笑,噙着泪花白了他一眼。
“丢不了。”
眼看夜幕将临,梅阑挥了挥手。
众弟子跪地。
“师父保重!”
梅阑眼睛湿润,抱了抱拳,哽咽道。
“保重!”
车马起行,众人频频回望,残存的余晖罩在梅阑的身上,那道瘦弱的身影看起来已经有些佝偻,唱了一辈子的楚霸王,终是要落个日薄西山吗?
戏已末尾,马车里的梅长青仍能听的清晰,只听那台上人在唱:
“哎呀,将军哪,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罢,不如一死了残生”
终了。
曲终,人尽散。
(光明在哪里?请您将我从黑暗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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