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驼泪》序章第4节一纸招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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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见他壮怀激烈,大是钦佩,急忙举杯敬酒。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仰纯丞笑道:“贤弟的功夫,不知是何人所教?”
    “不瞒安国兄,是家父所传。”郑亦侠道,“家父早年也是朝廷命官,精通武艺,后来被剥官夺职,才到天津经商。”
    “原来贤弟家学渊源,难怪身手不凡了。”
    “安国兄过奖了!家父管教太严,小弟虽然学得一身武艺,从小到大,除了切磋功夫,一架都没打过,也不知道临敌应变的功夫到底怎么样。”郑亦侠笑道,“那天进京的路上,遇上那几个无赖打劫,小弟把他们叫进树林,正要试上一试,没想到遇上兄台,把我救了出来。”
    仰纯丞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是我莽撞,坏了贤弟的雅兴!”
    “安国兄这是哪里话,若非如此,小弟哪能和兄台相识!”郑亦侠举杯敬他。
    仰纯丞一饮而尽,笑道:“贤弟童心未泯,虽然不错,只是如今入了官场,人心叵测,还是小心为上。”
    “安国兄这话,家父也说过。”郑亦侠诧异道,“如此看来,小弟还真是要多加磨砺。难怪这次赶考,家父要我走路进京,体察世道艰难了。”
    “原来贤弟走路进京,是令尊的意思。”
    “家父常说,他当年在官场栽了跟头,正是历验不深、做事不密的缘故,要我多多阅历,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仰纯丞刚才听说,他父亲被剥官夺职,才到津门经商,心里正在好奇,只是不便打听,现在酒酣耳热,见他又提起话头,道:“贤弟,令尊当年栽了什么跟头,能不能说来听听?”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与兄台听,也没什么,只是不足与外人道。”
    “这是自然。”仰纯丞点了点头。
    “同治年间,家父在朝廷任兵部左侍郎,和监察御史赵贞麟大人交好。赵大人为人正直,又负气敢言,深孚一时之望,后来因言获罪,触怒慈禧太后,贬到河北做地方官。”郑亦侠道,“到了光绪初年,云南发生‘马嘉理事件’,安国兄知不知道?”
    “孤陋寡闻,还请贤弟赐教。”
    “英国一个叫马嘉理的通译官,带着一伙英军,从缅甸侵入云南腾冲,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被当地官民打死,砍头示众。”郑亦侠道,“英国公使居心叵测,声称此事是官府指使,不但要朝廷将云贵总督押京会审,还要向英国减免税厘、增开通商口岸、开放边界贸易,如若不然,除了撤使绝交,还要刀兵相见!”
    “洋人仗着船坚炮利,蛮不讲理,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仰纯丞叹道。
    “朝廷害怕洋人开战,只好将涉事官员斩首的斩首,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又和英国人议和,签了《烟台条约》,还派大臣远渡重洋,专程向英王赔礼,开了我大清遣使驻外的先河。”
    “我朝自道光以来,屡战屡败,一味求和,也难怪洋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不知人世间还有‘羞耻’二字!”
    “赵大人远在河北,听说英国人无理至极,朝廷只知退让,一怒之下,又上了一道折子,力陈议和之弊。”郑亦侠道,“上折子也就罢了,还有更厉害的!”
    “怎么了?”
    “赵大人在折子上说,朝廷畏敌如虎,不思抵抗,动不动就与洋人订立城下之盟,如此丧权辱国,和当年自弃燕云十六州的儿皇帝石敬塘有什么不同,难道就不怕落下万世骂名!”
    “这不是闯下大祸了吗?”仰纯丞吃了一惊。
    “何尝不是!西太后看了折子,勃然大怒,下了一道密旨,令朝廷将赵大人抓了,凌迟处死,全家充为军奴。”郑亦侠道,“当时宫中有个公公和家父熟识,知道他和赵大人交好,赶紧把消息透了出来。”
    “他倒是好意,可是令尊怎么办?”
    “家父想派人告诉赵大人,又怕惹火烧身,急忙派人快马加鞭,给赵大人送去一个小纸盒,里面放了一块盐晶、一个坠子、一截木尺,意思是以言(盐)获罪(坠),凌迟(尺)处死,要他赶快安排后事!②”
    仰纯丞听得惊心动魄,急忙道:“后来呢,怎样了?”
    “赵大人接到纸盒,还没醒悟,官差就到了,全家上下没一个跑掉!”
    “太惨了!”仰纯丞拍案叹息。
    “官差抄家的时候,看见那个小纸盒和三件信物,一起抄了,回京奏明朝廷。刑部官员知道家父与赵大人是莫逆之交,怀疑是他暗中递送消息,只是一则没有证据,二则苏家也没有人漏网,不久就找了一个事由,将家父罢官夺职,逐出京城。”郑亦侠道,“家父厌倦官场险恶,就到天津经商,从此再也不问宦海中事。”
    “原来如此。”仰纯丞道,“令尊光绪初年下海经商,不过十一年,如今已是津门巨富,令人钦佩。”
    “家父原籍福建福州,在南洋有几个朋友,下海之后,做的就是土产洋货贸易的生意,如今在北方各省都有分号。”郑亦侠道,“只是他见国事日非,心灰意冷,常常广散钱财,施舍百姓,还不许人家感恩,总说行善不要人知,受施之人感念一分,布施之人就添一分福报,不是他行善的本意。”
    “令尊真是菩萨心肠,只是国事艰难,哀鸿遍野,令尊就算散尽家财,只怕也救不了许多!”
    “何尝不是!家父的那些朋友几次三番劝他下南洋,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又喝了几杯,仰纯丞道:“贤弟,咱们如今也是官场中人,只盼令尊和赵大人遇到的事,咱们不要碰上才好。”
    郑亦侠酒劲上来,笑道:“安国兄,真有那么一天,咱们也别打什么哑谜,干脆送上急信一封,信封只写六个字,‘严兄醉迟亲启’,岂不干脆明白!”
    “什么‘严兄醉迟’?”仰纯丞大惑不解。
    “就是盐、坠、尺啊,安国兄怎么忘了?”
    “原来如此,果然好名字!”仰纯丞哈哈大笑。
    “说到这里,小弟还有个主意。”郑亦侠笑道,“先哲都以圣贤格言为座右铭,咱们兄弟干脆别开生面,把这位‘严兄醉迟’的大名置之座右,引为镜鉴,兄台以为如何?”
    “此话怎讲?”
    “赵大人的事,前鉴不远,咱们只要记牢这几个字,自然会懂得夹紧尾巴做人!”
    “贤弟所言极是!”仰纯丞点了点头。
    郑亦侠想了一想,又道:“只是‘醉迟’二字好像不妥,有贪杯误事之嫌,小弟干脆再送他一个‘忌’字——此兄姓严,名忌,表字醉迟,兄台以为如何?”
    仰纯丞笑道:“贤弟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只要心怀朝廷法度,不敢误酒贪杯,以圣人之道做人做官,即便身处官场,也会平安无事。”
    “正是此意!”郑亦侠哈哈大笑,“来,喝酒!”
    那天晚上,二人开怀畅饮,直到半夜,才各回客栈歇息。
    第二天一早,郑亦侠送他出了北京城,便各奔东西,八年来少通音信。
    如今仰纯丞突然接到这封急信,和当年郑亦侠所说的情形一模一样,心想他在宫中当差,消息灵通,一定是自己上个月呈上的奏折触怒了慈禧,他得到消息,派人不远千里赶来送信。
    他又是感激,又是气愤,心想:“我八年来忠心为国,未得提拔,如今上了一封奏书,反倒祸事立至,真是妖孽当国,暗无天日!我和夫人已是中年,死不足惜,只是儿子莲珀才十四岁,尚未成年,小女漪房不到两岁,如今官差一到,玉石俱焚,哪里还有活命的道理?”想到这里,不禁心乱如麻,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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