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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会,方秉生点上一支烟,看跪在自己脚下这个苦力抽泣声弱了,还不停的握拳,看起来很上道,上自己道。
他在凳子上敲了个二郎腿,皮鞋鞋尖就对着周亨福的鼻子,眼睛朝上翻着山神庙横梁上的尘土,说道:“看你带着两个孝,挺不容易的,本来这事咱们公司也没责任,但是谁叫都是乡里乡亲呢,我还在你们村那边住过大半年呢,对吧?这样吧,你老婆呢,我给你十五块银元,你来在合约上摁个手印,算我们公司的一点心”
跪在地上的周亨福也不抽泣了,就立直身体低着头看地,方秉生也不着急,就用皮鞋底在他眼前晃,心里早定了:“最多就给二十元,再贪就额外送你一顿胖揍再给你二十元,你自己还要刨除医已。还不服?那好,你去横死或者坐牢,依旧是二十元,让你家孤儿给你办白事好了。”
没想到周亨福想了一会,突然对着方秉生五体投地跪下了,说道:“我不要钱”
这话可让方秉生吃了一惊,连旁边的打手都变了脸色围过来了,因为他们都听过这种话很多次,“我不要钱”这句话下半截无非就是:“.我就要口气!”、“我就要个道理!”、“我就要个公道!”
方秉生把右脚从二郎腿姿势放下,重重的跺在周亨福脸鼻相碰的石砖上,嚣张的任着他跺出尘土弥漫了周亨福的额头和辫子,厉声喝道:“最多再给你加三块银元,别给老子找不痛快!”
有个打手有点心急,大约想着下一步就是要自己出场演恐吓的戏码了,直接上前一步,半跪在地握住了五体投地的周亨福的胳膊。
但是周亨福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了。
周亨福把脸抬高一寸,翻着眼珠看着方秉生的凳子脚叫道:“方先生。我不要钱,让我当正式工吧!”
他接着把脸又抬高了一点,这次看着方秉生的膝盖,急急说道:“方先生,家里的田地没了,我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年轻时候学人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债,征地款项也剩不了多少。修完了这一段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养活一家老小,现在铁河这个官差我干得挺好,能吃上饭!方先生。念在我有两个孝要养。孩他娘又没了。能不能修过这一段也别解散我,让我跟着您一直干!”
“哦,原来你是想一直跟着工程走啊。”方秉生放了心,但马上又有了难色:大宋这地界什么都缺。独独苦力不缺,自己手下经常指挥上千几千的人,不过不是高技术含量的工作,就是挖土修路基,这活不难,缺了谁都行,都是向各地帮派转包出去,或者自己随意雇佣一批,而且因为朝廷经常没钱无法拨款。这工程干干停停的,一个苦力还真没有什么正式工的职位;周亨福说的这个正式工大约就是工头和工头亲信这批穿铁路制服的。
“苦力有个屁正式工之分的?”方秉生还没说话,几个打手倒先笑了起来,“想穿制服?就你这穿草鞋的货,等下辈子吧。”
周亨福这时把头重重的磕在石板上。来回的磕,叫道:“方先生,您是朝廷的大官,看在我一家家破人亡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吧,方先生您好人有好报,以后定然官运亨通,管铁河、管官差、世世代代出大官.”
周亨福都不识字,和方秉生这种文化人看起来是没任何共同语言,然而这番老农民最直白的话却挠了方秉生的痒痒肉,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因为在同一个文化里,精英与文盲追求乃是一个核心,就像飞蛾要扑火那样:作为一个垄断企业的高管,最喜欢的可不是被奉承为成功商人、商业精英什么的,这在他心里等于是骂他是当了个商人的贱民;所以他自己给刁民介绍自己的时候,也总是混淆官商的区别,谁叫他背后站着朝廷呢?
最近他还在自学英语、物理、化学,准备科考,想的可不就是:“官运亨通,管铁河、管官差、世世代代出大官.”嘛。
当然,以他没有受过西洋系统教育的知识体系,考上科举越来越难,因此他也幻想宋右铁电被朝廷收了,哪怕收入下降一点都无所谓,起码是个官吏了啊,现在周亨福说的“管铁河”恰恰应了他的心愿。
“站起来!”方秉生抬了抬手,制止了周亨福喋喋不休的烧香一般的恳求。
周亨福双手老老实实的摁在石板上,竖起耳朵停了十秒,让自己相信自己没听错,这才慢慢的站起来。
“挺高啊,这家伙。和林五一般高。”方秉生打量着周亨福,扭头朝自己最高的打手保镖笑道。
毕竟在哪个年代,长得高和壮都是优势,周亨福身高达到175厘米,在这当时绝对和后世190厘米身高类似,不管中外平均身高都低,168厘米身高的拿破仑在当时法国也是一般身高,比他手下法军士兵的平均身高还要高三厘米呢。
听大家评价自己身高,周亨福不好意思的用手摸着后脑笑了起来:“我们家几个弟兄都长得高,乡里都叫我周大个子。”
“这里很多人都剪了辫子,这东西又热又招虱子,你为啥不剪辫子?”方秉生瞪了瞪那根大辫子问道。
“哎呀,方先生,这是祖宗的东西,我实在不敢剪啊。”周亨福脱口说道,接着脸色一变,嘴里急急辩解道:“我不是想造反啊!我不识字,也不考功名,留着它习惯了啊.”
“闭嘴!”方秉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比他高一个头的周亨福转了一圈,上下打量,如同在香港人口市场上挑选一个奴婢的买主那样。
因为事业蒸蒸日上,方秉生的钱财赚得极快,他也从电报公司时代穿着草鞋背着步枪拿着砍刀的树电线杆子的苦力模样,迅速朝一个有钱财主派头转换,享受和奢侈品这些东西都不需要学的,比科举考试容易上手多了。最近他出差来的时候。还带来一辆在厩新买来的人力车。
只是跟来的车夫比较操蛋,这王八蛋是厩雇佣来的,完全是个滑头。
在海京呆惯了的油子有很多优点:比如说身材很高大、仪表堂堂、嘴甜得很、知道什么时候停车怎么招呼老爷上下车,甚至还能拽几句英文:“铺里日”、“鼓捣猫”什么的,带出去很有面子;
但是工作态度根本不行,从海京跟着人力车下来船一看:怎么从繁华厩到了这鸟不拉屎的乡下了?这老爷工作环境这么差,天天拖着他在工地上转悠,这没有公路,拉车溜一圈,又是上土坡又是过石头阵的。能把人累死;时不时的还有当地愤怒百姓的黑砖黑枪招呼——老子要找的是在厩的给上层人服务的体面工作啊。不是来这鬼地方给这个黑瘦流氓瘪三当苦力的啊!那混蛋想通了这点。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对方秉生不辞而别了。
于是,方秉生一直想物色个车夫,但是自觉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车夫也得敞亮:高大威武、有眼色、忠心等等,不过这种人在乡下一堆苦力还不好找,看谁都是从泥土里扒出来的,踹他几脚再抽他几个耳光,连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利索,能给自己拉好车吗;至于自己带来的保镖兼打手里面,那绝对符合车夫形象标准,但是他们本身就是黑道流氓,本事是砍砍杀杀和耍流氓。要是勤劳朴实,会去混帮会啊?你要他们去给你拉车,肯定不是偷懒耍滑就是说不定故意把车给歪沟里去,或者趁夜给你把车弄坏了都可能——没车了,老板你让我怎么给你拉?
所以方秉生看周亨福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看起来又是这么顺民,只要能跟着官府出力当差活着,老婆死了都无所谓——他还不舍得剪辫子,这不是最老实巴交的顺民是什么?
更况且,这还真符合方秉生自己车夫的理想形象,他甚至会幻想自己留着一根乌油油潇洒的辫子进入海京的朝廷——蓝宫;
哦,对了,那个该死的厩车夫奸人,他倒是剪了辫子,留了个时髦至极的大分头,结果呢?还不是一看要吃苦,立刻不管以前嘴上说得多吃苦耐劳,立刻趁夜坐船回厩了,这种剪辫子的肯定是墙头草一般的虚荣杂碎!
想了这么多,好久之后,把手背在身后,扬起头对周亨福说:“没有正式工什么的说法,那都是苦力们的谣言。但只要能跟着官府出力当差就行?为我拉车干吗?两元一个月。”
周亨福想了三秒钟,喉咙里咽了口唾沫,干净利落的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膝着地这么有力,整个石板地面都好像震动了一下,他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方先生,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回去给您立生祠,周家的恩人啊”
“您那刚下船的皇帝车?这吃货会拉吗?”有保镖立刻叫道。
“会啊!我家里就有地排车,我经常拉!”周亨福答道。
“那可不是地排车,生哥的是‘顺风’车行的好车,弄坏了,你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好了好了,先让他试试。”方秉生微笑着制止了保镖们的黑道恐吓威胁的习惯,也没用,在这个尘土飞扬没有石子马路的鬼地方,也许弄来那辆车本身就是个错误。
“老爷,我还有个请求.”这时候周亨福又把头磕在了地上。
“你这吃货有病”一个保镖冲上来怒骂,铁路公司的人最不喜欢听到“请求”、“要求”,更何况前面还有个“还”字。
但是方秉生一挥手制止了保镖,笑道:“是想你两个孩子跟着你对吧?你知道我们也招童工,但你孩子太小,干不了什么活,只能给伙房打打下手,也就是白吃白住公司的;这样吧,两个崽子加起来我给一个童工的钱:一天6分钱。”
“方先生啊,您真是活观音菩萨.呜呜”跪在下面的周亨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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