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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老大翁建光完蛋之后,几天里方秉生都非常落落寡欢,以至于拿稿费天天买酒喝,这在这一年里还是很少见的事。
出事之后这一年,虽然破产潦倒,然而方秉生始终就像一个枕戈待旦的士兵,等候某个出发令由一个陌生面孔的长官递交给他,他会整装之后立刻出发,重新回到自己痛恨并热爱的生活轨道里去——铁路西学金领。
他唯一指望的还是翁建光。
这两天,方秉生也花钱买了不少报纸,从报道上看,铁路事业变作了霸主败亡后的乱世战国:各路财阀正在拼命的分割争抢宋右铁电的份额、拉起自己的新公司军队四处征讨;朝廷的铁河跃进计划与民间强烈的投资**更给这乱世下了一场场的火雨;大家斗得如此激烈,连翁建光名字很快都无人提起了,他的地位被取代以及被遗忘好像就是一夜之间——这就是海宋的残酷之处。
天天想,夜夜想,就想翁建光,没曾想,人算哪里猜到得天算,翁建光自己都变作泥菩萨被扔进了江水里,化作了鱼和虾米都不会吃的臭泥。
这种彻底的绝望带给方秉生的变化也是巨大的:
首先,德昌水火店的老板小夫妻发现方先生变了,变得有点懒散,刚雇佣他的时候,他们心里还打鼓,没想到方秉生干活非常勤勉和认真;而最近几天,方秉生都懒洋洋的趴在柜台上,招呼顾客也不上心了,记账全是错;
这是因为他们以前招募的是个战士,而现在这位战士的军队完蛋了,他内心全是痛苦与茫然,变成了一个兵痞;
其次,方秉生也第一次真正开始打量十里沟这地方。
以前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但是从没真正在乎过这里,这里对于他不过是个伤兵营地。他的幻想就是几天后一辆大马车接走了他,再过几天,他西装革履大礼帽的重返此地,耐心而亲热的问候每个帮助过他的人——就像韩信匍匐在流氓胯下想哪天回来感谢漂母赠饭那样。
在这样的幻想明日中,明日复明日,竟然很轻松的渡过了大半年。
现在他看不到怎么爬起来了,于是他真正认了自己是趴在泥里了,开始打量地上的泥点和蚂蚁,甚至想找个野果子吃。
以他的才华,十里沟的给予野果子非常的慷慨。
昨天秋风教会的王芫来了。专门凑午饭点来的。把方秉生从柜台后面请了出去。两人在附近的街边棚子里吃了带肉的午饭。
吃饭的时候,王芫对方秉生不吝赞美之词,夸了大半天,表达出书院缺老师的意思。又询问方秉生是否参加今年的科举。
他话一说,方秉生就明白了:王心台觉得自己才能可以做他们的老师,而且价格不会贵,只是不知道自己科举中国文成绩如何,于是暗暗的想鼓动自己去科举。
他们这样的想法是有赚无赔的:自己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西学教育,绝对考不上科举,只能在神学和国文两门文科中有点像样的成绩,这就够了;要是自己国文成绩极好,那就是等于录取笔试。秋风教会的书院会立刻录自己做专攻国文的老师,即可以拿自己的科举国文成绩做噱头,其实还不担心自己考上官飞了,这国文老师做得会很踏实;而且因为偏科太厉害,考不上官。只能研究那几个科目,几年经验累积后,还会变成金牌科目讲师,成为学院的招牌之一。
几天前,方秉生也许会想:考屁啊,明天说不定宋右铁电来找我上班了!然后潇洒自若谈笑风生的推掉这个其实会极其耗费时间精力的潜在工作;但是那天,方秉生举起条板箱桌子上的酒盅,一饮而尽,皱着眉头狠狠的感受着烈酒流过食管的灼热痛苦,沉默一会说道:“一直想等着个全文科的官缺出现,结果好多年没进过考棚了,神学国文教材也大半年没看了,书本都没有了,等我去书店买”
闻言大喜,王芫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递给方秉生,叫了起来:“不用买啊!我给您带来了几本!您要什么教材只管让博文来取!科举出成绩后,一定要考虑我们书院求贤若渴啊,没人专门研究国文啊!王长老说要把书院办成分科别类研究每个科目的大书院,而且十里沟的人其实越来越富啊,小孩也越来越多,我们这里发展前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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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和王芫吃了饭,今天下午,方秉生就开始学习了。
他坐在三脚板凳上,趴在柜台上翻看着那几本科举教材,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店面,进门走两步就是柜台,假如顾客是跃进来的,还跳得很高,那可以从门槛一步踩到柜台边沿,然后一个鹞子翻身从紧挨着柜台的货架上面擦着房梁,跃进老板一家的卧室厨房客厅仓库兼洗澡间。
因此柜台里面留给方秉生的空间很小,即便他比较瘦小,也得不停的挺起腰来,否则一驼背,衣服后摆就擦上了身后货架上的油桶,但是这样也挡不住方秉生布袍后面都是油烘烘的。
在这个比以前豪宅洗手间大不了多少的店子里,大太阳一晒,混了煤油味的空气并不流动简直让人窒息,方秉生就不得不一边看书,一边拿脖子上的毛巾不停的擦汗,突然他有些惊恐的叫了一声,好像在书上看到了魔鬼一样,然后手忙脚乱的把书翻到了前面看过的几页。
果然每页上都留下了清晰的指纹,那是油渍的黑色汗水,这是水火店工作的人不可能避免的,但对于方秉生这个穷出身的读书人来说弄脏一本新书真让人火大。
他嘴里低声骂着这高温的天气,拿那手巾拼命的擦手,但是水火店里的毛巾早就好像厨房里的抹布,又油又臭又湿又脏,越擦手越黏哒哒的难受。
就在这时,方秉生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原来以为是店外的风声鸟叫声,但现在仔细一听,却是老板正在和老板娘在低声吵架。因为声音放得太低就像风声鸟叫声了,但放再低也没用,他们的居室和柜台之间只有一架半米宽的木制货架分割。
方秉生一下就听出他们吵架的原因是关于自己的。
老板娘非常愤怒的抱怨自己这些天来不招呼顾客、不再主动帮忙搬卸货物、记账乱七八糟了;年轻的老板倒是很尊敬自己,他在给自己开脱,说也许是因为宋右铁电的老板换人了,方先生一直是人家的下属,老板完了,老下属能不伤心吗?几天倦怠也是人之常情吧。
“怎么这事他们都知道了?他们除了阿拉伯字码就不识字啊!谁特么说的?”方秉生倒没有领情老板替自己辩护,而是咬牙切齿琢磨这件事怎么他们都知道了,要知道铁路公司那可是天上的凤凰。地上的鹌鹑谁会在意凤凰?十里沟大部分人别说懂宋右铁电意味着什么。很多人真正的火车都没有见过:“我那婆娘给老周家说了?老周家大嘴巴到处说?妈的。这种穷地方就是以乱嚼舌头为乐。”
货架后的老板娘兀自唧唧歪歪,老板无奈,又说了听说教会的书院缺老师,一直要让方先生过去。你能忍忍吧,总不能得罪方老师那种斯文体面人吧。老板娘听起来是个王心台嘴里的迷途羔羊,立刻大骂秋风教会那种地方和骗子无疑,谁加入谁是白痴;又说方秉生即便做老师,也是个科举老师,自己孩子离科举还有七八年呢,谁鸟他?现在总不能花钱雇着他养着他混吃混喝吧?早说了要雇个小孩当伙计好管教,不听话就揍了,结果呢?
“秋风教会里也大嘴巴啊。这种小地方啊。”听对方连昨天王芫找自己的意图都知道了,这事自己可没告诉老婆,于是方秉生收起了回家揍一顿老婆解气的心。
老板娘在后面不依不饶,吵架吵到兴起,声音索性放高了。就是想让前面的方秉生听到;老板听起来也急了,说了心里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这个傻婆娘得罪了方先生,周利仔那流氓肯定要找人来砸店的!怎么办?给他钱还是让他砸?
一句话,货架后没有高昂的女声了,夫妻俩的商议又变成风声与鸟叫声。
“他妈的,吃硬不吃软的一群贱民!”对方还是恐惧暴力秩序,这是方秉生自己的领域,于是他有些鄙视的在心里暗骂一句,也不再想理对方怎么议论他了:“来这里是因为当时还睡在周家,急需找个工作贴补家用。一个月才3元多,来这里给你做大半年都是给你们面子了,现在看起来要常住十里沟,我得换个高薪工作了。”
方秉生低下头看着面前的书本,抱着脑袋又有些纠结了:“我是去工厂区找个文职工作呢,收入高,但是时间长;要是暂时赖在这里,等科举完去应聘书院老师呢?还要等不少时间,而且科举考试本身也有风险,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十六七年后再入考棚,第一次国文就是个高分吧?考砸了怎么办?秋风教会这算盘真特么精明,风险都是我自己的”
就在方秉生纠结的时候,只听店里进来个人,走得很慢,但是店子太小,方秉生没抬头就闻到对方身上的马骚味,这个时刻,对于这空气发臭的店子可算种新鲜气味,宛如大海里的血腥气让游弋在煤油海洋里的鲨鱼来闻。
但方秉生还是不抬头,就盯着书本,光凭那股马骚味的气流扰动,直觉就感觉到对方在东张西望,不像直来直去买油的客人。
也无心工作,好一会,趴在柜台上低头看书的方秉生才不耐烦的叫道:“看够了吗?要什么?”
依旧没抬头,懒得认真招呼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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