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最新章节目录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着阳光的空旷的石板地上撒下蓝色碎花图形,这并不是说烈日当空时在威尼斯和在贡布雷都不必放下篷帘,即使水道边也不例外。不过篷帘都撑在哥特式窗户的四叶形饰物和涡形饰物之间。我们下榻的旅馆的窗户也是如此,母亲就站在窗户的栏杆前,她一面凝望着水道,一面耐心等着我,过去在贡布雷她也许不会表现出这份耐心,那时,她在我身上寄托了种种希望,后来都未实现,所以她不愿让我看出她是多么疼爱我。现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无济于事,便对我不再吝惜她的慈爱,好似人们对被确认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开禁,准许他们吃原来被禁止的食物。诚然,使得莱奥妮姨妈那幢坐落在鸟儿街的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的那些细微特点,诸如与左右两扇邻窗的距离不等而产生的不对称感,过分高的木窗台,便于开百叶窗板的弯曲形栏杆,用束带分系于两边的蓝色轧光缎子窗帘,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这家旅馆看到,在这里我听到那种十分独特、十分动人的话语,根据这话语我们远远便能认出那就是我们要回到那里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后它们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好象一种见证,证明在某一段时间这儿曾是我们的住所;不过在贡布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们说这些话语的是最平常、乃至最丑陋的东西,而在威尼斯这一任务却由旅馆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来承担,这尖拱被作为中世纪家用住房建筑艺术的一大杰作陈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馆里,印在所有带插图的艺术书刊上;我从老远的地方,甚至刚过圣乔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见过我的尖拱,它象一个表示欢迎的微笑,而那一条条高耸的尖拱折线却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赏的目光,给它增添了一种尊贵气派。妈妈坐在彩色斑斓的大理石栏杆后边,一面看书一面等我,她的整个脸庞笼在白色绢网的短面纱里,面纱的白色和她头发的白色都同样使我心碎,因为我深知母亲暗自留着眼泪在草帽上加上了这副白纱,并不是为了在旅馆的侍者们面前显得“穿着讲究”,而是为了让我觉得她不是那么身戴重孝,也不是那么悲哀,她心头的创伤几乎已经平复;母亲没有立即认出我,所以一听到我从轻舟上唤她,便向我送来发自心底的爱,这份爱不需要任何物质来载托,只由母亲那富于情感的目光载着它,母亲将它的目光尽量与我靠近,并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华为一个仿佛在亲吻我的微笑,母亲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的尖拱宛若一个更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这幅画面的背景——正因为这样,这扇窗户在我的记忆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温馨,这些事物与我们同时而且就在我们近旁在某个时刻中占据一席位置,这个时刻既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因此不管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么闻名遐迩,对我来说它却象某位和我同在一个度假胜地呆过一个月并跟我结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么知己,而自那以后,每当我在博物馆看到这扇窗的铸型就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原因就在于它在对我说一句最能打动我心弦的话:“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母亲呢。”
我去找已经不在窗下的母亲,一离开户外的炎热,便立即感到一阵清凉,这是过去在贡布雷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时感到的那种清凉;不过在威尼斯这股凉气是由海风吹表面每时每刻都迸射出一线海蓝色阳光,台阶的建筑艺术既吸收夏尔丹①的有益教导,又揉进了维罗内塞②的风格特点。在威尼斯给我们留下生活的亲切印象的是艺术作品,是那些华美的东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举世闻名的部分在某些画家笔下只有一种冷漠的美(马克西母·德托马斯的精美习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现威尼斯的贫困面貌,即表现见不到它的辉煌壮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显得更亲切、更真实,便把它画得有点象奥贝维里埃③,这样做实在是抹煞了这座城市的特点。不少名画家,出于对蹩脚画师笔下那个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种自然的逆反心理,专门致力于描绘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废弃的小水道,认为这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威尼斯,他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①夏尔丹(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注重构图的和谐,及对象的色调和质感。风格朴实简练。
②维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其装饰风格与明朗的银色调子为意大利18世纪装饰壁画所取法。
③奥贝维里埃:巴黎北边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亲外出,我也常去探索这个威尼斯,因为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下层社会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编织花边的女人,还有围着带流苏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轻女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去爱她们,因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尔贝蒂娜,同时她们又比别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为我对阿尔贝蒂娜还留有一点回忆。况且谁说得清,在我对威尼斯姑娘如饥似渴的追求中,她们本人占多少成份,阿尔贝蒂娜占多少成份,我对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恋又占多少成份呢?他们的任何欲念虽然象一个和弦似的单一,但却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时假如我们取消其中的一个音符。虽然我们听不到,意识不到,而且它与我们追求的对象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会发现我们对这个对象的欲念也随之化为乌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时感到的兴奋与激动,这种心态里包含的许多东西我并没试图去剖析。
我乘坐的轻舟顺着小运河行驶;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灵之手指引着我在这座东方城市的曲曲弯弯的水道中前行。随着小船向前行驶,水道好象为我在城区中心开出一条路,城区被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块,一座座带着摩尔式窗户的高大房屋之间有一条任意开凿出来的细小水路把它们隔开;船儿所经之处,前方水面上总闪耀着一线阳光,顺着河道为它开的路向前移动,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导手执一支蜡烛在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开的贫寒房舍本来可能连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这样,教堂的钟楼或花园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没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运河起着和大运河一样的替带作用,所以不管是对教堂还是对花园来说,海水都极为合适地负担了大街小巷等各种交通线的职能,小运河两岸一座座教堂耸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贫困老城区,就象那些微贱而热闹的教区,身上带着贫穷和与众多下层人接触留下的印记;水道穿过的花园里,树叶或裂开的果实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边缘上(这些边缘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刚才被匆忙锯下来似的),坐着一群神情惊讶的野孩子,他们让双腿笔直下垂,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动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刚刚分成两半,好让海水从中间通过。有时一座颇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现在这里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们在刚打开的盒子里发现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比如一座带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饰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庙,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艺术精品,显得有点迷惘落寞的样子,因为尽管人们给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还是有点象为菜农建造的登岸码头。我有一种感觉,而我的欲念则加强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外,而是在渐渐深入到某个秘密的处所,我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发现一点新东西,一座小型纪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广场啦,它们都带着人们第一次见到的美丽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馆,有时拦住一些平民女子,阿尔贝蒂娜可能也这样做过,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们不可能是当时的那些姑娘;阿尔贝蒂娜在威尼斯的时候,她们可能还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对象,而不是同一个对象,因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么从根本意义上说,我出于懦弱过去已经背弃了我的每一个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愿望,现在我则执拗地专门寻找阿尔贝蒂娜不曾认识她们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从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错,我常常会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欲念想起梅塞格里丝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尔贝克的旅途中,一个清晨,我在一个小山丘脚下看到的那个卖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叹的是,我回记中的她们是当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必定不再是的那个模样。因而如果说从前当我找一个相似的女寄宿生来代替一个我再也见不着的女寄宿生时,我已被迫在欲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让步,那么现在,为了重新找到曾经扰乱过我或阿尔贝蒂娜少年时期的那些姑娘们,我就必须进而违背欲念的个体性原则:我应该寻找的不是当时才岁的姑娘,而是现在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因为既然个人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已寻觅不到,它已经从我身边消失,那么现在我所爱的应该是青春。我知道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热的回忆里,我也知道不管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再现时我是多么想得到她们,但如果我真想收获当年的青春和鲜花,我应该采摘的就不是她们。
我去小广场找母亲时太阳还高悬在天上。我们叫了一只小船。“您那过世的外祖母会多么喜欢这如此朴实的雄伟气派呵!”母亲指着公爵府说,公爵府怀着建筑师寄托给它的思想注视着大海,它忠实地守着这种思想默默地等待着逝去的总督们。“她甚至会喜欢这柔和的粉红色,因为这颜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会多么喜欢威尼斯呵!她会觉得所有这些美好的建筑是多么亲切,亲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风光媲美,而它们的内涵又那么丰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们的本色出现,这圆锥形的公爵府,这些圆柱,你说是希律王府的圆柱,就这么随便竖在小广场的中间,还有圣约翰-达克尔教堂的柱石,更是没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没有其它地方可搁才造在那儿似的,还有圣马可教堂楼厅的群马雕塑。你外祖母会带着观看山上日落的那份兴致来欣赏总督府的日落的。”母亲的话确实有点道理,当小船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把我们载回住所时,我们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宫殿之间穿行,只见这些宫殿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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