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最新章节目录
红色侧壁反射出日光和时光,并随着光线的变化和时光的推移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观,但并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们傍晚荡着轻舟去它脚下观看日落的连绵起伏的大理石峭壁。这样,航道两边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点,不过这个大自然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了它的作品。但与此同时(因为威尼斯仍然给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尽管它几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涛上,我们可以感觉到波涛每日两度涨落,涨潮时那些宫殿的华美的露天楼梯被淹没,退潮时又显露出来),正象在巴黎的马路上,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树林里,或在任何时髦的林荫大道上可能发生的那样,我们在照出浮尘的落日余辉中与一些雍荣华贵的夫人小姐交臂而过,她们几乎都是外国人,慵懒地倚在“漂浮的马车”靠垫上,她们的船排成一队,有时在一座住着她们要拜访的女友的宫殿前面停下来,她们派人打听女友是否在家,然后一面等回音一面准备万一女友不在家时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们是在盖尔芒特府门前似的,同时她们还在自己的导游指南上查找这座宫殿建于哪个时代,属于何种风格,这时晶莹的海水被夹挤在跳荡的小船和发出巨响的宫殿大理石之间,象受惊的马儿一个劲往上窜,她们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颠摇着,仿佛被抛在蓝色波浪的浪尖上。这样,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为了访亲会友和递交名片,也是独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义,既是一般的社交往来,又具有参观一座博物馆和在海上溜达的形式和情趣。
大运河两岸的宫殿有好几座改成了旅馆,不知是因为我们喜欢变换口味还是为了对萨士拉夫人表示热情——人们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见预想不到的、来得不合时宜的熟人,我们与萨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亲邀请了她——一天晚上,我们想尝试一下不在我们自己的旅馆而到另一家旅馆吃晚饭的滋味,据称那家的饭菜做得更好些。在母亲付钱给船夫尔后和萨士拉夫人走进她预订的小餐室的当儿,我想看一看旅馆的大餐厅,这个餐厅有着漂亮的大理石柱子,过去四面墙上绘有大幅壁画,至今这些壁画还未好好修复。两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我翻译如下:
“老头老太是不是在他们房间里吃饭?他们从来不通知一声。真伤脑筋,①。管他呢,要是他们下楼来发现桌子被人占了那就算他们倒霉!我不明白这么气派的旅馆怎么接待这种外地人,他们根本不配做我们这地方的顾客。”——
①意大利文,即: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要为他们保留餐桌。
尽管侍者对这种人不屑一顾,他还是需要知道有关餐桌的事怎么决定,他正要让人差电梯司机去楼上询问,但还没来得及,答案却已摆在他面前:他看见老妇正走进餐厅。我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头戴无边软帽,身穿一件W裁缝制作的、但在不识货者眼里与老看门女人的衣服毫无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虽然在岁月的重压下她显得又忧郁又疲乏,虽然她脸上布满了象湿疹或麻风似的红色斑点。事有凑巧,我站在那儿审视一幅壁画残迹的地方,恰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刚刚就座的那张桌子后面,靠着漂亮的大理石墙壁。
“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会下楼来了。他们住在这儿一个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饭。”侍者说。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称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亲戚呢?不一会儿只见她的老相好德·诺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来,并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声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过去他言谈十分含蓄,现在却锋芒毕露。究其原因也许是他感到满怀抱负已没有时间去实现,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热之情都倾注在言辞中;也许他急于重返政治舞台却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过对政敌进行辛辣的批评逼他们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们常听到一些政客断言他们不在其中任职的内阁维持不了三天。不过,倘若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已完全丢掉了他惯用的一套外交辞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张。只要一谈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为我们了解的那个德·诺布瓦,这一点大家以后会看到,而在其余时候他则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对这个人就是对那个人发泄怒气,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这种狂暴扑向女人,但他们对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伤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当衰老和疲惫使一个老妇人难以从往昔的回忆里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就会有这种沉默。随后他们谈起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至今继续相爱的痕迹。
“您去过萨菲阿蒂家了吗?”
“去过了。”
“他们明天寄出吗?”
“我亲自把杯子带回来了。晚饭后我拿给您看。我们看看菜单吧。”
“您把我的苏伊士运河证券委托书拿出来没有?”
“没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证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场形势很好。菜单来了。头道菜有鲂濛。我们要一点好吗?”
“我要一点,可您,医生不让您吃的。还是要点意大利煨饭吧。不过他们做不好。”
“没关系。喂,伙计,先给夫人来点鲂濛,再给我来一份煨饭。”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瞧,我给您拿来几份报纸,①,②,等等。您知道吗,现在报上正在大谈特谈一场外交活动,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莱奥洛格,他在塞尔维亚不称职是众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职位就得派人去顶。不过,”德·诺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说,“这可是个重要的使馆,很明显在那里任何情况下都是英国人在谈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为谨慎起见,最好是找有经验、有办法的人去任职,才能对付得了我们英国盟友的敌人设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庐的外交人员,他们会一下子就上当受骗的。”最后这几句话,德·诺布瓦先生说得又快又急,怒气冲冲,因为各报纸没有按他的嘱托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轻的全权公使提出来作为“一号种子选手”。“天晓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过不知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撇在了一边,不让他们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无能新手!我见过不少凭经验办事的所谓外交家,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试探性气球上,但气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国家的领导权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里,毫无疑问,只要一声召唤,每个应征入伍的人都会回答:到。不过谁知道(然而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谁),倘若派一个学识渊博、机智灵活的老将,情况是否也会一样?依我之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职位只有在我们和德国之间悬而未决的纠纷解决后才能接受。我们不欠谁什么,不能容许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诈手段要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交出莫名其妙的什么清帐单,而且总是由御用的新闻界提出来。这种情况应当结束了,当然一个有本领、经受过考验的人,一个,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个能让皇上听得进他的话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威了结这一纠纷。”——
①意大利文,意即:晚邮报。
②意大利文,意即:民众报。
一位正要吃完晚饭的先生向德·诺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这不是福格希亲王吗?”侯爵说。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叹息说。
“可不是他吗。是奥东亲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维尔公爵夫人的亲妹夫。您还记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内塔布尔打过猎吗?”
“哦!奥东,就是以前绘画的那个?”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个……”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些话时语气颇为不快,好象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学生的老师,而且他那双蓝眼睛死死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亲王喝完咖啡离开餐桌,德·诺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后以庄严的动作自己站到一边,侧转身体,把亲王介绍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亲王站在他们旁边的那几分钟里,德·诺布瓦先生用他的蓝眼珠始终紧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离开,这是出于老情人的讨好或严厉,尤其是因为担心她运用那种他曾经很欣赏而眼下却害怕的不正规的语言,每当她对亲王说了什么不准确的话,他立刻加以纠正,并且盯住疲惫而温顺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种持续的高度紧张的样子很象一个正在施行动物磁疗法的催眠师。
一名侍者过来对我说我母亲在等我,我回到母亲那儿,向萨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并说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听到这个名字,萨士拉夫人顿时脸色发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远远望她一眼?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就别太耽误时间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饭了。可是她怎么会引起您这么大的兴趣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结婚后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坏得象魔鬼,她使我父亲为她发疯,弄得他倾家荡产,随后又抛弃了他。是啊,虽然她的行为象一个最最为人不齿的窑姐儿,虽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亲人们在贡布雷过着拮据的生活,可是现在父亲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爱过当时最美丽的女人,而我却从未见过她,不管怎样,我会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动得直打颤的萨士拉夫人一直领到餐厅,并且指给她看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但萨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总不把眼睛转向应该看的地方,她的视线不是停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张桌子上,而是往餐厅的另一个地方搜寻:
“她大概已经走了,在您说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寻、追捕着她既憎恨又爱慕而且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占据着她的想象的那个幻影。
“怎么不在,在第二张桌子。”
“可能我们不是从同一张桌子数起的。按我的数法,第二张桌子那里,在一位老先生旁边,只坐着一个矮个儿驼背女人,脸红红的,丑得吓人。”
“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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