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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瑶见状,矮身出来耳厢,阖上房门正欲要走,却觉得有些不妥,恐有哪个多事的小子过来撞见,便喊过来一个在这守着,叮嘱他三丈以内不许任何人靠近,交代完了仍不放心,回头又左右站了片刻,来回望了几眼方才垂首慢慢走了。
此时,日间的漫天大雪已然停了,只剩下盐粒大的细小雪花在风中摇摆,拍打在人脸上也是有些轻微疼痛。冬日里无甚虫鸣鸟啼,便显得不大的屋子里格外安静,除了落雪垒在墙角嘶嘶融化的声音,御知在房内,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轻挪步倚在榻上,只见他紧闭双眼面容哀愁,察觉到她过来,眼中忽地泛起一丝光彩,急忙忙就要起身,却因浑身疼痛不得其法,只涨红着脸挥着袖子,口中喃喃,满脸迁就。
“知...姑娘”
刚要开口,却被御知抬手拿帕子堵着。又轻道:“你且养好了再说。回头再伤着了,我可就不管了。”
慕容端玉见她虽嘴上无情,但双眼噙泪似有柔情万种,心神猛地一紧,想强撑着身子欲说点什么话,这才被伤口疼的反应过来。
“我...哎呦!”
御知顾不得泪珠滑落,径直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双眉紧蹙似有怒色。
“叫你仔细养好,你却不听。”转身两步,背身站在原地,抬手擦了擦眼角。忽想起以前种种,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似造化弄人。若自己从未去过酒肆,便不会与人动情,便不会中了柳万绣的套,妹妹也不会受伤,父亲也不会如此生气。虽说如今迁了出来,可心底总归不是滋味,反倒像是输了一场被人算计好的赌局,心里委屈地紧。
“那日相遇,我索公子玉坠,原是有意捉弄。”御知摇摇头,“竟不知,终会害了公子”
“唔...”他囫囵地想回应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学过的千万言辞纵使轻易揉成锦绣文章,此时也不能再派上用场。只好低下头喃喃自语。“这大抵...就是”思想间,却觉得“命运”二字,终有不妥,又生生咽了下去。
“若圣人仍要你去,我...便再去皇城跪着...他,他不见我,我便跪死在门外。叫...叫天下人都看看...看看,看...唔...”
“说这些丧气话作甚么。你的命,自己觉着不重要,我还...”,忽地又涨红了脸,不愿再说。
慕容端玉听得真切,心中当时欢喜。又道:“非是我...我,不惜命。只可惜,如今...如今,咳,才华无用,只...只有这半截身子还算...算....珍贵。”
“尉迟公子即归不远,若是圣人下诏...下诏准了。我...我即便养好,也是个行尸走肉,不如去皇城外试一试,若真无用,我也是仍做个孤魂野鬼去!”
慕容端玉声音嘶哑,且因疼痛说话间气如游丝,御知背着身子,却也听得真切。见他又说些丧气话,转身既要发作,但见他体残病躯眉头紧蹙,面颊泪痕未绝,着实令人心疼。
“又拿这些丧气话唬我。”又道,“偏是你如此我才信了。若是旁人,我只当是痴了、疯了、断然不去理会。”
“我...我从未拿话唬过姑娘。也...也不是说丧气话。”慕容端玉猛地起身,直觉得天旋地转,一阵刺痛从身下穿来,额顶一阵眩晕,不由得眼前一片赤红,又躺了下去。“哎呦...”
御知见状,更是急了。“叫你躺着养你偏是不听。又在这里说什么不好,却说要做孤魂野鬼。你自己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何来饶我烦恼。我自幼母亲早逝,如今父亲要赶我去和亲,除了安姐姐,我可不也是个孤魂野鬼不成。今日本见你如此,说来宽慰你些,却被你惹得烦恼了。明日,再也不来看你了。”
说罢,作势要走。慕容端玉见她急了,想起身拉住她,又是一阵痛苦不堪。只好支着胳膊龇牙咧嘴,御知刚要迈步,却听他在那喊疼,急忙有转身过来,却不想正伸手握住他的腕子上,两人不由得凝住,只觉得进退两难,似有大山挡住两人去路。那大山崎岖难行,又有乌云遮天蔽日,猛然抬头,自己已在其中迷失了数百个转圜,待回过神时,御知的手心已然收回,但也是额头涔涔,眼角湿润。自己原是一国公主,自然锦衣玉食天下名贵宠爱无以复加,可偌大的深宫庭院,容得下多少虚情假意,偏偏容不下自己,容不下母亲。再看他时,亦觉得心酸更甚,他相貌堂堂,才华出众,却自幼父母双亡,十年寒窗竟被自己所累,不但惹祸上身,还丢了一生前途。原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可以率真随性,却不曾想,都这般由不得,说什么,做什么,都如东市头街上杂耍的提线皮影,身不由己。
慕容端玉见她泪珠零落,玉手轻柔,也不再言语。屋内唯有灯烛明暗,如气运无偿。
此时心中有多少委屈无法言说,只张着嘴哑然无声。半晌,只忍着两行泪水,默默抽身走了。
出门正遇见一人正与春瑶说话,再看却是赵吉,见她出来,赶忙紧步过来告礼。
“小子见过公主。”
“宫里出什么事了?”
“公主莫慌,郡主一切都好。是圣人邀了诸宫和各皇子皇女,及三省六部几位重臣与各寺卿大人,同于腊月正三十在麟光殿设宴庆岁。小子是过来传话,名帖也刚给了春瑶姑娘。”
闻听姐姐无恙,心理踏实些许。转念再想,却觉得又是一年光景。
御知感慨两声,便回身进了内厢。
春瑶送过赵吉至门外,又给他揣了几两银子,悄问道:“往年都是皇亲贵胄,今岁为何有三省六部?程大人可有交代?”
赵吉揣了银子,拱手道不知:“这...小子却就不知了。许是,圣人为了人多热闹些吧。”
春瑶见他无话,便不再多问。
转身回了屋内,拿铁钳拨弄炭盆间,却听御知声音幽幽:“往年守岁都是家宴,今岁却请了诸多大臣。想来,是圣上有所决断了吧。”
春瑶仍拨弄着,回她:“公主。我刚在门外问了小公公,似乎圣人只是图个热闹。若是圣人有所决断,想必程公公定然是知道的。”
御知低头,不曾搭话,只抱着暖炉望着窗外树影愣神。
初来还听见风吹起银杏树叶窸窸窣窣,如今时光催人,只见枯枝干蜡毫无生气,院中花草也凋了,兄弟姐妹也不似幼时那般轻松,自己前途未卜。是人生来个个如此,还是因我生在皇宫,才身不由己。倘若自己生在农家,却又是何种生活?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家人其乐融融,还是碾转于战火之下,流离失所?
忽记起幼时出宫玩耍,曾遇上一跛脚老汉,胡须灰白沾染了不少污秽,身姿躬驼,周身衣衫破烂不堪,双脚却穿着一双新鞋。上前问他为何只穿新鞋不穿新衣,那老汉竟不回话。待回宫说于程叔叔时,他却说新鞋必是善人所赠。那时的自己尚不懂为何,如今倒有些懂了。正琢磨着,忽听得春瑶放下铁钳声响,便问她:“春瑶,你入宫许多年了,可曾想过回去?”
春瑶思索片刻,却说不知。“春瑶从小就在宫里,宫里就像是我长大的地方,所以并不曾想出去。如今出来了,更自由了些。”又道,“回去,不外乎婚嫁生子,不见得比宫里好些。”
御知道:“出去做个什么营生,且不比如今自在?”
“春瑶只有伺候人的本事,不知该做个什么营生。早年父亲有些字画古玩,后来被人骗了钱财,还差点入狱。若不是在宫里当差有些人情,怕是洗不脱的了。”
“那你就这样陪我一辈子?”。
春瑶点点头。“父亲曾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官的,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役的。既然上天注定,便只做好自己那份就是。逆流而上,可是要剥皮抽筋、遭受九九八十一难的。春瑶可没那么大能耐,还是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活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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