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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八月秋社,河北一带爆发洪水,大批难民逃亡青州,富良弼忧国忧民,自请前往青州赈灾。
忆之正摁着糖渍梅饼的肉脯切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手里的刀举在半空中,停顿了半日才落下来,她继续将糖渍梅饼切丝,点缀在铺了猪肉片,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姜的‘社饭’上。
她低着头说道:“去吧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富良弼忍不住想要笑,说道:“怎么听着酸溜溜的?”
忆之往富良弼的社饭上浇了浓郁的酱汁,说道:“得空也躲躲懒,你也好,二哥哥也好,拼了命地忙公务,一桩完了,又接着一桩。”
富良弼蹙眉道:“你的年纪还小,怎么眼见着愈发唠叨了。”
忆之没好气道:“母亲给你二人介绍了无数姑娘,你们倒好,反倒要人家姑娘上赶着找你们。二哥哥推说心里有人,你呢,你总是借口,忙啊忙,你早些讨了媳妇,有她看着你,我又白操什么心,你以为我想唠叨呢。”
富良弼敷衍地连连点头。
忆之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直瞪瞪瞅着他说道:“如今看来,反倒是三哥哥最省心了,娘子也定下了,家产也攒了不少,比你们俩都要可靠!”
富良弼反诘道:“你和绪弟从前置气,又是谁从中调和的,如今又说这样的话,感情是都忘了不成?”
忆之气鼓鼓的,又要往那他那份社饭上淋酱汁,富良弼连忙抢救了过来,又说道:“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王曾等几名夫子在书院内举办社会,大摆社宴,又雇了歌姬,听差等,奏响丝竹,唱着词藻,欢声鼎沸。
她不觉想起从前的清明院每逢佳节,都是何等欢声笑语,闹闹穣穣。
如今逝去的逝去,任上的任上,即便是就在身边的欧阳绪,也总是早出晚归,难得碰上一面。她坐在檐廊下的台叽上,拄着下颌,望着成片的竹林出神,光阴顺着指缝流逝,不觉入深秋。
她也从轻薄的罗裳披上了背子,有时还需要捧着汤婆子,只要漏了风,就会冻得浑身酸疼。
她说道:“阁下愿意跟随我去西夏吗?”
那位与刘屏一同被俘虏的副将史元苏一面吃着酒,一面笑着想到,姑娘范叔父抵达任所邓州后,重修览秀亭、构筑春风阁、营造百花洲,并设立花洲书院,闲暇之余到书院讲学,使邓州文运大振。如今擢拔为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不日后就要回京。
姑娘的玉祁哥哥抵达任所定州后,首先大力整顿军队,采取恩威并行的方法,对品行极其恶劣的士兵果断诛杀,而对以死攻战的则予以重赏。后来他又研究唐朝名将李靖兵法,仿作方圆锐三阵法,命令将士日月操练,使“精劲冠河朔”的名声大振。如今擢拔为三司副使中的掌管税户案,不日后就要回京。
古来的赈灾之法,都是将老百姓聚集在城中,给流民煮粥吃,结果导致疾病,以及互相践踏,有的等待救济数天都不能吃到粥而饿倒,名义是救济灾民,实际上是杀死灾民。而姑娘的良弼哥哥,却能使万众齐心,不仅救活灾民五十余万人,更招募流民为兵达万人。不日后,也要回京。
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姑娘嫁去西夏,是要做王后的。说来,该是我问姑娘才是。姑娘当真愿意用我这个苟且偷生的孬种?”
他的言外之意是,你这样的人物,我高攀不起。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在他们口中,我不也是失德失节,苟且偷生的孬种?”
史元苏心中一动,不觉冷笑道:“我为国枕戈待旦,浴血奋战,即便落入西夏,任凭元皞如何蛊惑,宁死不肯叛国,如今两国议和,他将我放了回来。却正是因为我没死,我反倒成了罪人。我没死在西夏人的刀下,却得死在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嘴下。”
忆之也吃了一口酒,呵气如霜,说道:“耶律崇元也好,元皞也罢,无论如何放肆,他们也是一声不敢吭,可骂起我来的时候,双目圆瞪,中气十足。”
她顿了一顿,说道:“阁下还没说呢,到底愿不愿意随我去西夏。”
史元苏出了半日神,说道:“我在西夏忍辱负重,可不是为了再回到那个地方,为他效忠。我史元苏,生是宋国的人,死是宋国的魂。”
忆之又吃了一口酒,她抿了抿双唇,蹙眉说道:“阁下在宋国已经无用武之地,又怎么能东山再起。你好不容易活下来,余生郁郁不得志,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不太划算。”
史元苏神色有些松动。
忆之补充道:“我们此去,为的是更好的守护宋国。”
史元苏仍然有些犹豫。
忆之继续循循善诱:“咱们的大志,那群蠢货哪里懂得,又何必在乎呢。”
史元苏终于下定决心,他猛地灌下盏中酒,大喝道:“好!”说罢,将酒盏砸在了雪地里,又转身跪在忆之面前,以手加额行大礼,说道:“我史某人,愿意追随姑娘至死方休!”
忆之忙挺起胸脯,以示对他的尊重。
却说,夏松缠绵病榻许久,时好时坏,终于熬不过寒冬,呜呼而去。
忆之每日都在石杰的奉台前静默着,满腹的辛酸,想要放声痛哭,却两眼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韩玉祁与富良弼寄来的万余字的书信,搁在案上没有细读。
欧阳绪时不时来探问探问口风,忆之只得横眉竖眼骂道:“开春就要科举了,该看了书看了没有!”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他才放心去了。
欧阳绪一去,忆之又如堕入了无尽的愁海,眼望着波纹荡漾,无限地往下沉沦。
夏松临死之前才知道,他竟然死在那会富良弼笔迹的婢女的相好手中,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那个小子是那婢女的相好。倘若他知道,他必定不能让那小子去亲手绞杀婢女与石杰,以及那婢女唯一的亲人——年迈却和蔼的祖母。
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每日一点点的药剂,如此煞费苦心,当真不如一刀捅死他来得畅快。
忆之望着自己的双手,她觉得自我还在,却又觉得,自我已经死了。在蕊儿替她死去的时候,随着一起死了。
她没有一个夜晚是能安睡的,成宿成宿都是光怪诡谲的梦魇,又或是无限糜烂的春梦。无论哪一种,都使她疲惫不堪,唯一能使她身心得到安宁的人远在西夏,她还需要煞费苦心地在众人面前掩饰,于是愈发喜欢独处的时光——彼时,不需要同任何人交代。
还有两年的时间,再熬上两年,扳倒吕易简,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吧。
忆之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黄金殿内的天子时隔多月,第一次要召见她,忆之不知所以,慢悠悠地宫妆素敛去了。到时,他喝的酩酊大醉,两眼发饧,口齿缠绵。
衍文袁为首的内监们团簇着东倒西歪的他,两眼巴巴望着,只怕磕着或者碰着。
赵臻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先大喝了一声道:“皇姐!”
忆之看着他们在眼前跳舞,嗯了一声。
赵臻一声轻,一声重,喝道:“辽兴宗那忘八东西,不许咱们与西夏议和,又说,倘若咱们执意与西夏议和,就是与他们为敌,就是要撕毁盟约!”
忆之提起了点精神,说道:“盟约都已经签了,他们说不许就不许,宋国国威何在?”
赵臻一挥手,险些连自己都挥倒,他道:“皇姐,这是绝好的时机,咱们将这个消息,告诉,告诉元皞,或许能压下原定的岁币,钱帛数。皇姐,你可以不必嫁给那个人了。”
他鄙夷道:“他娶过五个老婆,五个!全都死了,他配不上你!”
忆之只觉腹中翻涌,她强忍着不适,问道:“陛下,辽国的内乱平定地如何了?”
赵臻眯着眼,疑惑地嗯了一声,又说道:“不清楚,只听闻辽皇太弟被囚禁在别苑里了。”
忆之缄默了半日,说道:“陛下,辽兴宗栽赃叛乱之事因元皞插手,未能得逞,辽皇太弟在朝野的拥趸众多,此事若不能妥善平息,此刻的辽国必定呈分裂之势。
辽夏交战,西夏未必就会输。
元皞这个人,只可怀柔,不可硬拼,边朔累累白骨乃前车之鉴,倘若我们再次失信,辽国胜还罢,倘若是西夏胜,只怕他调转马头,就要打我们宋国了。”
赵臻脚步趔趄了半日,说道:“那……那依皇姐看,该当如何?”
忆之道:“无为,方能无不为。”
赵臻摇摇晃晃,说道:“只怕,只怕无为……他一样会调转马头,就攻打宋国。”
忆之缄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去找他,我会陪着他。倘若西夏胜了,万事大吉。倘若输了,叫有心人发觉,那也是我个人淫奔私逃,与宋国无关。”
赵臻满眼望着忆之,他又摇晃了半日,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朝着御叽一步一顿,走去坐下。他怔怔道:“皇姐……朕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忆之道:“陛下不必过分自责……我也有我的私心。”她踟蹰了半日,终于说出了口:“我爱他。”
赵臻缄默了半日,说道:“吕公也是此意,按兵不动,并说,只要你愿意去找元皞,他愿意立即解甲归田,永远不再干预朝政。”
忆之耳边打响了一个焦雷,犹如万箭攒心,她的双眼饱含着泪花,愤懑道:“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我父亲忠君爱国,他可以不顾我的安危,牺牲我的性命,他洁身自好,一世英名!却要在流言蜚语中郁郁而终!
吕易简欺上瞒下,徇私舞弊,略人买卖,丧尽天良,他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
说什么只要我愿意去找元皞,他愿意立即解甲归田,永远不再干预朝政。他怎么这么伟大,到头了,他还能如此伟大!”
赵臻的声音沉稳有力,仿佛他压根就没醉过,方才那东倒西歪的人,并非是他。他断喝道:“他不能走,国家需要他,社稷需要他,朕,需要他。”
忆之淌下两行热泪,悲恸道:“那你为何要告诉我……你大可不必告诉我。”
赵臻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能让你们再斗下去,更不忍心欺瞒你。”
忆之不住地摇头:“不,不,我一定要毁了他,就像他毁了我,毁了我父亲,毁了我的家一样。”
赵臻道:“皇姐,朝前看吧。未来和过去,到底孰轻孰重。”
忆之腹中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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