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记》正文卷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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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您起来喝些药吧,喝了药身子才好的快啊……”丫鬟的声音在床头响起,灵韵缓缓睁了眼,有些吃力地抬眼看去,只见怜秋有些担忧地半坐在床前,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只床前一盏油灯,烛火摇曳,将尽未尽,像极了她此时,早已是油尽灯枯。
    怜秋是她从家里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本来还有一人唤作莹雪,都是自幼陪着她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常人。便是两人的名字还是灵韵亲自为她们取得。
    她好读书,莹雪的名字便取自“空对著,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记,世外仙姝寂寞林”,而怜秋二字则取自“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她平素喜爱诗词歌赋,最是仰慕古人志存高远,又羡慕古诗古词里那对美好感情的吟诵。
    久读成念,待到后来,开了少女心思,便想着若有一日叫自己遇见那么一个人,定是要全心全意爱他,护他,陪伴他的。
    她在懵懂之际,有了相思之意,便早早给自己心中的爱意下了铁的定义:不爱,便是不爱。若爱,便是全部。
    可如今,她只觉得从前的自己着实单纯可笑。
    罢了,罢了……
    那日莹雪在替自己回娘家时一并被官差抓了去,连着宋家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口一同被入了狱。
    她久等不回莹雪,再派人去查去问,才知晓家中男子全背叛了斩字决,而女眷则被发配流放三千里。
    知了消息,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他,期望他能甚至援手,帮帮她父亲,帮帮宋家。
    可却只得他了一句话。
    他说:“宋家叛国,其罪当诛。”
    她当场坐倒在地。
    青石地板沁凉,却也凉不过她心。
    厚重帘帐外忽然飘起纷飞白雪,乾和二十三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至此,世间再无宋家。
    百年世家毁于一旦。
    她想着死去的父母,想着宋家上上下下几百人口,想着那莫须有的一辈子也洗不掉的牢牢背在宋家头顶上的罪名,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想,是时候了。
    自那以后,便是一病不起。
    灵韵久病在床,又郁结在胸,身子早就拖垮的不成人形,此时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着那一天到罢了。
    她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浑身无力,使不上劲儿。
    怜秋见状赶紧放下药碗,伸手扶着灵韵坐了起来,又将那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垫在灵韵身后,扶着她靠好,又将两边被角掖好,才又重新端过药汁,轻声道:“夫人,快把药趁热喝了吧。”
    灵韵轻笑了笑,脸色苍白,笑容虚弱无力,虽不过双十年华,早却满心沟壑,已不见当初的鲜活灵动:“都是将死之人了,还喝这些东西苦了自己做什么。”
    “小姐……”怜秋被说得眼眶泛红,“小姐别说这些丧气话……”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改了称呼,不唤夫人改唤回还在闺阁里时称呼的“小姐”。
    小姐心里已经够苦的了,偏偏身子久治不好,常年累积得喝这些苦的要命的汤药也不见好。
    “外边是什么天色了?”灵韵没顺着怜秋的话答,而是忽然抬了眸看向一旁的窗棂问了一句。
    她已经有好久不曾出过这个门了。
    “已经未时了。”怜秋应道,顺着灵韵的目光看了出去。
    交错的窗格子里依稀能看见屋外一棵光秃秃的粗壮老树,撑开的枝干上孤零零的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飘飘荡荡,摇摇欲坠。风声呼呼,天色暗沉,灰压压一片。
    “秋天又要过去了吗?”灵韵忽然问道。
    “嗯,约莫半月冬天就要来了。”怜秋轻声应着。
    “哦……又要到冬天了啊……”灵韵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前却却浮现起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面是一片片刺目的鲜红。
    她忽然叹了口气,抬脸看向怜秋。
    记忆里的年轻女孩也长得日渐成熟了起来,眉心却总微微皱起,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灵韵轻轻抬手,手指纤白嶙瘦,拉过怜秋的手握在一起。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都吃力地出了一身虚汗。
    “你的卖身契在我的妆奁里面,那里还有一些银两首饰,你一并拿走……”
    “小姐?”怜秋有些害怕地看着灵韵,像是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灵韵看着她,心里悲伤愈见浮起,眼神却慢慢坚定,她继续道:“你先听我说完。待我走后,这些东西你一并拿了去,我也没有什么其他东西能给你了,这些都是我带不走的死物,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我身边只一个你了,我的东西自然是都要留给你的。你拿了卖身契,去官府赶紧脱了奴籍,把它收好也可,撕了也罢,莫要再给别人拿了去。这些钱虽不多,也够你撑些日子了。”
    “你一向聪慧手巧,即便没有我,也一定可以好好生活下去的。若是遇到了真心待你的人,就好好珍惜,只是要小心些,切莫再步我的后尘……”
    “小姐,奴婢不走,奴婢要陪着小姐……”怜秋说着就哭了出来,眼泪直流,牢牢攥住灵韵的手。
    “傻丫头,我这身子已经不行了,你跟着我不是白白受苦吗?你若是为我好,想我走得安心些,便听话,离开这个虎口狼窝,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小姐……奴婢,奴婢不能丢下您一个人啊……”怜秋还不愿意,抱着灵韵单薄的身子哭个不停。
    “你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灵韵忽然生气地看着怜秋,硬撑着一口气提高了音量,脸色却愈加苍白。
    “奴婢不是……”怜秋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灵韵。
    “这是我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你若是办不到,我就是走也走得不安心。”
    怜秋看着灵韵一脸坚定不容置疑,终是艰难缓缓地点了头,眼角的泪珠流个不停,哽咽着:“奴婢,记下了……”
    得到回应,灵韵终于安心地笑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缓缓重新躺了下去。
    这一下,似乎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
    她看着红色的帐顶,眼前依稀浮现起那年春天她在郊外踏青时风筝掉落在树梢,有人过来,她慌忙躲开却在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
    等了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最后等到独守空房,看尽人情冷暖,熬到家破人亡。
    她爱的,咫尺天涯。
    爱她的,阴阳永隔。
    她这一生,爱错一人,孤独半生。
    她对这人世早已了无牵挂。
    若有来生,她只希望上天恩赐,多赐她几碗孟婆汤,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来生不要再让她遇见。
    便是遇见,也不要让她再爱上。
    灵韵终于缓缓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
    怜秋看着,扑在灵韵身上,痛哭出声。
    消息传到前院时,那人只稍稍顿了顿,然后便说了句:“好好安葬。”
    再无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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