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后宫如懿传·叁026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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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三个字,从金玉妍艳而灼的红唇间如吐着瓜子皮一般轻巧吐出,深深刺在了嬿婉心上。争了那么多,求了那么多,原来还是旁人眼中的不配!没有孩子,她便要落到如此境地么?她盯着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她从未觉得,玉妍高高隆起的肚子是这般惹人生厌。
    丽心笑眉笑眼道:“还请令贵人仔细些,别粗手重脚地擦破了小主的鞋。”
    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跷起鞋尖,看的确是擦干净了,方才懒懒道:“好了,退下吧。本宫这苏绣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还娇嫩呢。”她抬起脚尖,顶了顶嬿婉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苏绣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几乎吹弹可破。那细密的针脚,鲜艳的配色,一针一线的精巧,硌在她的下巴上,却几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来。嬿婉攥着绢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动,也不敢退却,渺小得如同一粒尘芥。她忽然觉得,凭着自己所拥有的微薄恩宠,或许哪一日被掩埋在这红砖青瓦之下,也无人问津。
    玉妍正得趣,却见李玉带着凌云彻过来,见了她忙打了个千儿道:“嘉妃娘娘万福金安。”
    玉妍顺势收回脚,端正了神色笑道:“李公公往哪儿去,这么匆匆忙忙的。”
    李玉道:“奴才正要去启祥宫传旨,皇上请娘娘往养心殿同用晚膳。”
    玉妍忙笑道:“有劳公公了,本宫即刻就去。”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轻嗤一声,仿佛厌倦了戏弄老鼠的猫,挥手扬长而去。嬿婉身子一晃,春婵赶紧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没事吧?”嬿婉撑着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着玉妍远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凌云彻见玉妍走远,忙向李玉道:“公公,我认识去缎库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还是忙着差事去吧。”
    李玉微眯了双眼,手笼在衣袖里,笑道:“也好。凌侍卫,皇上记得你救皇后的事,一定要赏你十匹贡缎再作嘉许。你前途无量啊!”
    二人拱手而别。嬿婉转过脸,见是凌云彻,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经落进了他的眼里,越发觉得难堪,恨不能钻进宫墙的缝隙里才好。嬿婉微微横了一眼,春婵知趣地退开几步。云彻掏出怀中的手帕递给她:“擦一擦吧。”
    嬿婉并不去接,云彻微微尴尬,还是笑了笑:“臣下用的东西,小主怎么肯用呢。”
    嬿婉将手中的绢子狠狠扔开,抬起绣着白色晓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别过脸道:“我情愿是皇上看见,也不要是你看见。”
    云彻默然片刻:“皇上看见是怜惜动情,微臣看见,不过是故人伤情。”
    嬿婉哧地一笑,眼里却不由自主冒了几分朦胧的泪气:“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故人。”
    云彻别过脸,清癯的面庞上多了几分英气。是啊,他们都不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如何还有故人心肠。他低声道:“小主要努力忘记的,微臣也会努力忘记。”
    嬿婉的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云彻哥哥,要努力忘记的,终究是最难忘记的。是不是?”
    有一瞬的怔忡,连嬿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身为宫妃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骄傲地提醒着自己,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女人。她一直不屑提起过往,克制着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时光里的人,譬如,云彻。所以她一直避免着与他的相见与交谈。
    其实他们自己都知道,彼此是常常能见到的。当她去养心殿承恩的时候,被锦被裹着赤裸的身体从围房抬进养心殿的寝殿时,她会在深沉的黑夜里,看见他守在殿外的模糊的面孔。她甚至猜想,若是在风大的夜里,他是否也能听见自己在皇帝身下甜腻而暧昧的娇笑与呻吟。
    但,一重门内,一重门外,便是天渊之别。
    而分隔这么多年后,这是她第一次,又换回旧日的称呼,叫他“云彻哥哥”,一如从前。
    仿佛有水珠从高处清冷落下,嗒一声,重重敲在心上。无数的往事瞬时汹涌上心头,少年时清纯的嬿婉与此时高贵而娇艳的嬿婉的面庞互相交叠着,许久也不能叠成同一个人。
    云彻看着她,眼底有一丝难掩的怜惜:“嬿婉,这就是你千辛万苦求得的路么?”
    嬿婉的眼底涌出晶莹的泪水:“这条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见得比从前的路难走许多。我会自己想尽办法,把这条路变得好走一些。”
    云彻尽量冷漠了语气,却仍有一丝难掩的温情:“这样与人争,与人斗,还要被人羞辱。嬿婉,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样辛苦。”嬿婉的语气低柔如悄然绽放的花瓣,一点一点摇晃着细而软的蕊,“有你这句关怀,我已经很足够。”
    她欠身,缓步离去。在数步之后迎上了春婵伸来搀扶的手,低沉而坚定:“春婵,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怀上一个孩子,一定!”
    孝贤皇后薨逝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绿筠静心“养病”,几乎是自闭于宫中,日日吃斋念佛为儿女祝祷,盼望着能平息皇帝的盛怒。宫中唯有玉妍张扬些,却也因为怀着身孕,又不能侍寝,众人都让着她。玫嫔的恩宠渐渐不如从前,唯意欢一枝独秀些。另外,便是海兰、嬿婉、陆缨络、婉茵与秀答应了,除了海兰无须承恩邀宠,其他人也就如常过着。而如懿,除了料理后宫诸事,便一心一意抚养永琪。
    相对于后宫的平静,前朝却不太安静。孝贤皇后薨逝的余波不断,先是皇帝发现皇后的册封文书译为满文时,误将“皇妣”译为“先太后”,盛怒之下,将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按“大不敬”议罪,斩监候后赦免;刑部满汉尚书、侍郎全堂问罪,革职留任。又因翰林院撰拟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认为这两字用于常人尚可,“岂可加之皇后之尊”?连带着三朝重臣,大学士张廷玉等也受到罚俸处分。
    工部因办理皇后册宝“制造粗糙”,全堂问罪。光禄寺因置备皇后祭礼所用之饽饽、桌张“俱不洁净鲜明”,光禄寺卿、少卿俱降级调用。宗人府也几次受到申饬。随后,外省满族文武官员五十余人因没有具折奏请赴京叩谒皇后梓宫,或降级或销去军功处分。一批官员在皇后丧期内违制剃发,经查究后受到惩处。两江总督尹继善、闽浙总督喀尔吉善、漕运总督蕴著、浙江巡抚顾琮、江西巡抚开泰、河南巡抚硕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时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在惩处之列。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更因擅自剃发,又发现有贪污行为,赐令自尽。甚至因“违制剃发”,连慧贤皇贵妃的父亲大学士高斌也受到严谴,被皇帝在朝堂上当面申饬。
    旁人也就罢了,张廷玉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来力撑孝贤皇后在后宫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时因孝贤皇后薨逝而获罪,实在是出人意料。更何况慧贤皇贵妃死后,皇帝追念不已,每到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必定作诗悼念,年年如是。又对慧贤皇贵妃的母家格外厚待,连着她两个侄子都得了官衔在朝廷供职。如今却连皇贵妃的阿玛都未被顾及,受了这般惩处,实在是皇帝已愤怒到了极点。
    所以李玉来请如懿时,脸色都变了,有些不安地擦着额头上因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娴贵妃,高斌大人和张廷玉大人都在养心殿被训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个时候,只怕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如懿放下手头正在整理的八宝五色丝线,问道:“皇上怎么又训斥他们了?不是前两日在朝堂上已经训斥过了么?”
    李玉忙道:“张大人和高大人原是为上次受责的事前来请罪的,不想皇上见了他们说起要将孝贤皇后东巡时所居的大船青雀舫运回京中保存,高大人原本不敢辩驳,张大人却仗着是老臣,先赞许了皇上伉俪情深,又说此举不妥。”
    “不妥?”如懿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贤皇后最后所居之地,皇上不过想保留此船,有什么不妥么?”
    李玉皱了皱眉,比划着道:“船太大了,城门洞狭窄,根本进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门楼给拆掉。”
    如懿吃了一惊,旋即道:“这样的大事,难怪张廷玉要反对了。”
    李玉搓着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动怒了,斥责两位大人没心肝!两位大人遭了斥责也罢了,皇上气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为着孝贤皇后的丧事,皇帝连日来动怒,如懿心下也有些吃紧,便赶紧吩咐了轿辇随着李玉去了。
    养心殿中极安静,宫女太监们都伺候在外,一个个鸦雀无声地垂手侍立着,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牵扯到他们。如懿扶着李玉的手下了辇轿,示意惢心和菱枝候在阶下。她才步上汉白玉台阶,便已听得皇帝的震怒之声:“孝贤皇后是天下之母,朕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墙便又如何了?你们家中夫妻两全,朕的丧妻之痛,你们如何能懂得?全是没心肝的东西,只会满口仁义道德。出去!”
    如懿候在殿外,只见两位老臣面面相觑,狼狈不堪地退了出来,见了如懿,便躬身请安:“娴贵妃娘娘万福。”
    如懿微微颔首,并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不甚恭敬。也是,她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张廷玉一向护持皇后,高斌是皇贵妃的生父,何必要对自己毕恭毕敬。她看着两人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尊重与恭敬,原也不在一时。
    她缓缓步入殿内,彼时正值午后,四月醺暖的风被紧闭的窗扇隔绝在了外头,阳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缕单薄的影子,缥缈无依。皇帝仰起头躺在冰凉的椅子上,一脸疲累。
    如懿笑道:“皇上这样仰面躺着倒好,从来人只看自己脚下的路,却很少望望自己的头顶上方是什么。以致乌云盖顶都不知,还在匆匆赶路。”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你来了。那朕发脾气,你都听见了。怕不怕人?”
    如懿走近他身边:“天子之怒,四海战栗,臣妾当然怕。何止臣妾,方才张廷玉与高斌两位大人走出去,战战兢兢,如遭雷击。臣妾想,他们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们害怕,朝廷上下才都会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当成刚刚君临天下的年轻君主。”
    皇帝舒一口气,以手抵上额头:“如懿,朕已经三十七岁了。”
    如懿从身后搂住皇帝,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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