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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是沙漠里的第七日了。
望不尽的黄沙,在白刺刺的日头下,像是黄金被碾碎了一样,辣辣得刺眼。一层层堆叠成山,一座接一座,掩住了天地间余下的光辉。
李元祈抿了抿干裂的唇,似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回头看了眼骆驼筐里越来越少的粮草,和步伐越来越不稳的队伍,恍惚间觉得,这要把天都吞进腹中的黄沙,也许亦会掩埋他们。
这两日他一直在想,究竟是谁,这么急着致他于死地,是她,还是他?还是那个他最不想怀疑的人?他以为这些年的隐忍藏拙已足够打消他们的猜忌了,可没想到近一两年的顺遂,都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只为等着这样的一次机会,一击毙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当两日前发现那向引神色可疑时,他大概就猜到此次怕是要脱层皮肉,却没想到背后拿刀的人竟这般阴毒。向引趁夜偷偷毁了司南和地图,被发现时,正欲逃走,便当场咬舌而亡。
此刻,他们身处何方,又该往哪里走,无人敢拍胸脯讲明白。如今,只能依着红日的方向,一路向西。
原本只是三四日的路程,穿过大荒漠的一角,前去龟兹,可现在,已经走了两倍的路程。向前看不到出路,而粮草也撑不到原路回撤,一队人马已精疲力竭,只靠着要活下去的念头勉强支撑着。
日头越来越烈,直直射在头顶上,印在沙上的影子越来越短,在地面上帖服着亦步亦趋。李元祈微虚着眸子,勉力维持着坐在驼峰之间,却突然看到前方高高的沙丘上,有一团比日头还红的影子,随着风飘飘渺渺地浮动着,一时分不清,是神是鬼。
那红影似也发现了他们,嗖得一下立起来,展成一个人形,看不清眉眼的玉面犹如闪着光的白瓷,脚边还有一只火红的沙狐,也猛地立起身来,哀哀一叫。大概是被沙狐的叫声惊到,车队里的骆驼不安地徘徊不前。李元祈也一惊,只觉得眉心拥塞,连日燥热烘出的火气,直冲太阳穴,蓦的眼前一黑。
这是在哪里?好像回到了六岁那年。周围都是水,直灌他的眼耳口鼻。他上下翻腾着,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恍惚间看到两个穿湖水绿衫子的人影,冲着他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说:“我看他是差不多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时他并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是气的要命,这两个蠢奴才难道看不见他在水里吗?而如今,再置身当时的情景,似乎一切又都明了起来,原来在他连帝位皇权是何意义都不懂的年纪,他的命就已被挂在了通往它的冰冷的刀尖上了。而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好像对这具身子渐渐失去了控制,几乎以为要命绝于此。
忽而情景一转,他躺在了母妃仙居殿的软塌上。是了,那年好在南华寻他不见,一着急就禀告了父皇,出动了羽林营,终于在塘子里看到漂着的绦子,这才把还剩一口气儿的他救了上来,送到了母妃的仙居殿。
昏迷了半晌,一睁眼就看到满目莺黄的云雾绡,那是只有最受宠爱的母妃,才能用得上的物什,品级略低些的妃嫔做衣裳都使不起。当年的他既骄傲又觉得理所当然。自己的母妃,裴淑妃娘娘,温柔贤淑,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舅父与父皇相识于微,自龙潜之时便是至交好友。故而世人皆说,裴家内有淑妃,外有裴相,如烈火烹油,好不威风!
他在一众皇子间也颇受父皇偏宠,连皇后的娣长子都没有他出挑讨喜。空长他五岁,却始终只是个皇长子,父皇一直未松口立为太子。那时他并不懂太子又有什么不一样,他只知道父皇总是笑着说:“祈儿最类朕”,而太傅也总对着他点头夸赞:“皇六子才思敏捷,必成大业。”大臣、宫人们在他面前格外恭顺,低头看去全是一张张挂着谄笑的面容。那时的他以为,他李元祈,中原六皇子的一生,就会也该一直这样快意,快意地就像天天骑着父皇亲赐的千里良驹穿过天都城的繁华一样!
“娘娘!”一阵撕裂的恸哭让他头痛欲裂,不知怎的,突然又立在母妃的病榻前,看着她那天下一等一的容颜渐渐失去了生气,直到眸子里彻底没了神色。宫人们又是哭喊又是磕头,一个个伏着背跪在地上,看起来比他还悲痛,却又不知里面有多少是怕哭得不够真切,故而伏着身子掩盖这份虚伪。当日的场景一丝一毫他都记得入骨,因为正是自那时起,他曾以为会一直快意的人生,就如马失了前蹄,一脚跌进了深渊里。
恍惚间,他又置身在御书房的帷幔后,看着父皇把一案子的奏折推了一地。母妃薨逝之后,弹劾裴家的奏折如六月的雪片,纷至沓来。二舅父一时气愤又担心京中家眷,未得圣旨下,不管不顾地带着一队亲兵返京。如此一来,竟坐实了裴家居心不轨的谣言。父皇忍痛下令抄家,却搜出大舅父与二舅父的密函往来。据说上面一五一十写着哪日回京、哪日行刺、如何里应外合、如何稳住局势确保六皇子上位。最后,裴家合家上下,除了李元祈这半身血脉,荡然无存。
不知怎的,忽又坐在那日私访路过的茶楼里,听着说书人红口白牙地大嚼。多年之后,这一段往事被写进话本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成了平头白衣们的消食。听到那句“想当年权倾天下、如日中天的裴家,到最后竟败得只剩一根草了”,贩夫走卒们咧咧嘴,一龇牙吐出一口冷气,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感慨一番“这世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而后就丢到一边继续低头忙自己的营生去。
可对李元祈来说,这句话里面是他上百位亲眷的鲜血,是裴家不明不白的冤屈,是往后他十二年人生的凶险。而这痛,只有他这根裴家仅剩的“草”来承受。无处诉说,无人敢讲,唯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在心头一丝一缕地克化。却不成想,消化入骨入髓,未有一刻能从这压得喘不过气的痛里逃离出来。而他的脸上,却要始终带着和风化雨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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