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第一章光叽叽白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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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麦穗黄,又是一年谷上场。无论是难熬苦度的每一天,还是欢欣鼓舞的每一日,也无论是谁,在回首张望的那一刻,滑过去的那些经久的日子,就像演电影卷过去的胶片,一闪又一闪之后,喜怒哀乐的记忆,就只残留下一个个的画面,并且在一个又一个的新日子到来又过去之后,那些画面又一个一个地模糊、丢失,许多的许多,就只残留了一些碎片,把那些碎片捆绑打包之后,生着活着的这些和那些,就都在无言之中了。
    对于这些和那些的另外说道,大坡地人还是总爱说那句话:林满仓贴对子——又是一年。
    在一年又一年的日子里,满仓家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不吃窝头。一样的玉米面,在满仓家就必须蒸成饼子。
    陈宝妮刚娶过来不久的日子,她殷殷勤勤地发了一大盆玉米面,又颇下功夫地往手上蘸着水,捏了两大笼光鲜闪亮、端端正正的玉米面窝头。下地做活的人回来后,宝妮兴奋有加地揭去了黑黝黝的大铸铁笼,清香四溢的一团团白气翻滚过了之后,光叽叽、金灿灿、胖墩墩的窝头,就像一顶顶喜气盈盈的小蒙古包呈现出来,“蒙古包”的顶尖上还有一个浑圆浑圆的尖。
    满仓看见后就和狼咬了屁股一般大声吼:“捏碎,捏碎!糙手,糙手!谁叫你捏窝头!” (糙手: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或做了不该做的事,有一点贱手的意思)
    宝妮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公公为什么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猜想自己捏的窝头太光太圆了?像个别的什么?大头悄悄地告诉他,在林家,谁也不能捏窝头吃窝头!俺娘死的时候,连那个硬邦邦的窝头都没舍得咬一口就去了,——娘吔!你咋敢捏窝头!
    后来,宝妮的儿子大狗、二狗、三狗、四江都娶了媳妇儿,她总要一个个地细叮嘱:在林家,谁也嫑提窝头那俩字儿!要记不住,能见面的老公公和见不了面的老婆婆可都不高兴。
    林满仓家对不吃窝头的坚持,是代代传承矢志不渝的,那个透入骨髓的铭记,是任何寒来暑往的日子都填不满抹不平的。
    好多年前,周大中在闺女、女婿的鼓动下,把他家的大黑驴牵给了社里,那时叫高级社,还不叫生产队,那头曾为周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黑草驴,使他时时牵肠挂肚,屡屡痛彻心扉,他也因此还在乡政府里被关了三四天的禁闭。出来之后,他的驴就只剩下了一张钉在墙上的干驴皮了。在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之后,那头大黑驴就渐渐地被模糊淡忘。
    大中的儿子山民,两口子都在外工作,大中的两个孙子、两个孙女齐排排地长,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六口都回来,两个孙女像两朵耀眼的小花朵,抑扬顿挫的北京话像摇了两串小铃铛,铃铛摇响之后,自有邻居们一大堆惊羡不已的赞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下踩的,就连玩的游戏,大坡地的孩子们见都没见过。
    他的两个孙子就更耀眼,把城里的好多新鲜人、新鲜事,还给翻译成半生不熟的大坡地话:电影院里一排又一排油光闪亮的座椅,放电影的银幕嘛,——就是恁都说的电影布!比恁家,还有恁家,所有房子的墙加起来还要宽、还要高、还要大;城里也有山,是人造的假山,就在公园里,不高,造太高了也没有用,谁爬得动?又宽又长的大马路,大汽车小汽车满街跑,红灯停绿灯行,——大坡地咋没有?安上十个也没有人听,不信?城里可没有人拿砖头揩屁股,那不卫生!城里的茅房都叫卫生间,茅坑也是瓷做的,光叽叽白年年。——啥叫瓷?没有见过碗?那就是瓷!不过,恁家的那个大黑碗不算,那个瓷不好,也就不是个瓷……
    孩子们刚被惊倒一片,忽然有人喊:“不好,不好不好,城里人真脏!茅坑儿跟碗一个样儿,假干净,尿刷锅,茅子旮旯儿蒸馍馍!咱赶紧走吧,赶紧做炮去,一硝二黄三木炭,俺都给配好了,找俩干脑瓜瓢儿去,碾成面儿配进去,做出来的“老鼠”(老鼠:当地孩子们自制的一种小焰火)光往人的裤腿里钻!”说着说着,有人放了一个自制的土炮,闷声闷气地震耳欲聋,又有人点燃了一个“老鼠”,“老鼠”哧喽喽地尖叫着,摇摇摆摆地转着圈、冒着烟就飞上了天。
    大中的孙子从制服的兜里一掏,把包着红纸的一挂鞭撕开来,一点,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之后,那团蓝烟还没有散尽,村里的孩子就大喊:“俺的老天爷、老地奶奶!城里人就是有钱,这的放炮,谁呛住劲!”
    大中的大闺女山花随安社长回了原籍,也在生产队里劳动生产,经济上稍稍拮据了一些,但大家都是差不了许多的日子,穷了肉又没有穷了骨头;二闺女山杏,有人挣工分也有人挣工资,小日子也是突鲁鲁地转……
    后来,大中就一直给大队放羊,肩扛着那杆锃光闪亮的鸟枪,酸枣木把的放羊铲往腋下一夹,夏季时再背上一柄黄油布的大雨伞,不紧不慢的步态里有几分从容淡定,也有几分骄傲和安然。
    无数次的翘首期盼之后,韩老等终于盼来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喜滋滋地接过他的鸟枪,端端正正地给挂到墙上去,再接过他的放羊铲摸索上一阵,再端详上一阵,再楞一会子神,几分疼爱又几分不情愿地开始叨叨:“吔!——吔——哟喂,铺着地,盖着天,头底下枕块半截儿砖!这都多少年了?嗯?——多少年了?恁长的一个铲,都磨得剩下这一截儿了,这撩起来的石头儿,老鸹沟也快填平了!俺说,咱,——不干了!这几年,俺也老了,胳膊腿儿也都硬了,自己捏捏又使不上劲儿,脊梁后边儿痒痒,又够不着挠,拉熄灯睡觉,——一个人儿光梦梦儿,端起碗吃饭,还是一个人儿,吃啥都不香!……”
    老等还在说着,大中就从怀里给掏出来一个痒痒挠儿,也看不出来是啥木头,前面的五股树根用火烤了之后弯了回来,就像五根小手指头,后端的柄上烫了一个窟窿,里面穿着一根粗壮的羊毛绳。
    老等看了看,好像不稀罕,说:“没有俺手大,比俺手还粗还皴,不好,不好。”
    大中用力地吭咔了两声后,老等低下头,斜视着他的脊梁嘟嘟囔囔地说:“死老头儿!一身的羊膻味儿,身上都快没有人味儿了!”大中扭回头看她一眼,大嘴一咧,想笑。
    韩老等就抓起他那双满是羊膻味儿的大粗手说:“小子,闺女,都捎信儿问,今年回来,给买些啥东西儿来?”
    大中每提到儿子和女儿回来就高兴无比,他左看看、右看看,一脸满足地说:“这米有,面有,铺有,盖有,吃穿咱哪样儿都不缺,俺也不想吃画眉舌头儿,这过年,能要啥?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子要顶旧毡帽,老婆子要俩绵核桃,找个背地旮旯儿,你一个我一个砸砸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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