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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中书监卫澜川拜访阿狸,答应了她曾提出的共谋大业的提议。
阿狸问他,可还对她有所不信。
毕竟最开始,他对她百般试探,连孙诩都是死在他的计划中。
卫澜川微笑着告诉她,从他在她眼睛里看到恨意的那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怀疑她了……
他的要求与歌舒瑾说的一模一样,他要阿狸盗取谢翡的兵符。
卫澜川说,他已联合庆,清,光,全,珍,巧等六州的州侯共同举事,且柳,雁,常,芳等四州州侯业已同意作壁上观,不插手任何一方的势力。剩下的琼州,吉州,雀州,瑛州等或地处偏远,或贫瘠之地的四州连本州百姓温饱都难以供给,自然会远离战事。
这次举事,名为“姝羽”。
“姝”替诛杀之“诛”字,“羽”则取“刻羽”的“羽”字。
司马妩,字刻羽。
万事俱备,只欠一张可调动王师的兵符。
虽然已经想过谋反会到来。但阿狸也很震惊。她一直以为大晋的江山是稳固的,然而,竟然有六州的州侯参与到了这次举事之中,其余的四州虽没有直接参与,但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行为也与谋反没有区别了。
王权架空,州侯异心,王座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悬崖了么……
她不禁想,如果那个王座上坐的是自己,又会做的比阿妩好么?
不会的,答案是不会的。
母皇说过,她是个平庸又胸无大志的人。
她担负不起一个国家的责任。
她能做的,只是最后一次帮助阿妩。
假意与卫澜川合谋,里应外合,一举击破谋反的势力。
可盗取谢翡的兵符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大概就是“姝羽”行动一直迟迟不能展开的最大原因吧。
阿狸曾经问过歌舒瑾,既然是为了阿妩,那么兵符的事情,直接告诉谢翡请他拿出来就好了。
但歌舒瑾说,此次里应外合的计策只有他与阿狸两人知晓。越多的人知道,就愈是容易走漏风声,对阿妩不利。想要迷惑敌人,全用假的不行,要真假参半,譬如共同谋反是假,但偷窃兵符是真。
送走卫澜川之后,阿狸站在台阶上,久久伫立,衣袂飘飞。
她伸出右手放在眼前,慢慢张开五指,清晨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的眼眸里。
一瞬间的失明。
卫澜川说。
“臣在殿下眼中看到了恨意。”
“人性本恶,人们没有殿下想象的那般善良,而殿下,也没有殿下自己觉得的那般宽容。”
“殿下也知道这些道理,不是么。只是殿下不想承认,这个三千世界本来就是黑暗的而已。”
是这样么?
原来自己也是这么自私,卑鄙,不堪的人啊……
也会有恨,也会有不甘,也会愤怒……
是在哪一次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呢?
在留仙殿被逼宫还政的那次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歌舒瑾还真的没有骗她啊,他帮助她取得了卫澜川的信任,用那种残忍的方式……
诸临镜叫她赤子,可她无法做一个心境纯粹,一心向善的赤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愈来愈坏。
春风和煦,春光灿烂,可阿狸心底冰凉一片,浑身瑟瑟发抖。
一闭眼便是卫澜川那含笑的双眼,“殿下,臣在您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讨厌这样卑劣的自己。
“狸儿……”身体被从后面抱住,温暖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抱抱……抱抱就……不冷了。”
阿狸一惊,猛地推开他,她向后连退了几步,握紧拳头:“阿胡,别碰我。”他以为她是因为冷才发抖,他不知道,她是因为惧怕愚蠢的自己才发抖。
昙醒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复杂的想法,他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因为她看起来很害怕。
他向前走,她向后退。
“阿胡,不要过来,”阿狸伸手阻拦,“你听我说完,再选择要不要接近我。”
“狸儿……”他不再向前靠近,但即便目光落寞,也没有离开她。
阿狸盯着他的眼睛,似乎下了很重要的决心:“我有了别人的孩子,我只等了你四年,就背叛了你。我是一个坏女人。而这样的我,居然还在奢求着你的接受。嫉妒妹妹,背叛爱人。我明明知道,却一直在逃避,逃避承认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人。”
明明知道阿妩与王忍的婚姻,是被旁人设计的,可还是无法全心全意地去祝福他们。
明明知道阿胡死后,她不应该再爱上别人,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去靠近那一丝温柔。
明明知道楚家一族都是通敌卖国的逆臣,可还是会偷偷地去祭拜。
晶莹的泪水,泛着晨光,流落眼角,滑坠鼻翼。
她在哭,很无助,很狼狈,很自责。
她说的每一句话,昙醒之都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因为她让他听,所以他就仔细地听。他听得那么认真,以至于阿狸讲完那一段话之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是需要时间去思考要不要接受她,而是在辨别那些话的含义。
踩着花瓣,走了三步,便走到她面前,抱在怀里,心头柔软成一片:“是我,我的……错……没有……陪在……狸儿……狸儿身边……”
她被拥在怀中,小小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并不是你的错,是我背叛了你,”她哭得愈发哽咽,“是我,是我太自私,自私地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才会去贪恋旁人的温暖。我最大的愿望,其实……其实是做一个母亲,给孩子洗澡,给他讲故事,带他放纸鸢,做豆蔻花冠,下雷雨的晚上抱着他一起睡,拍着他的背,对他说‘不要怕,娘亲在这里哦’……那些都是我一直想做而没人陪我做的事情。就是,就是因为这样的私心,才会拒绝考虑孩子的未来,而固执地要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我真是一个自私透顶,又愚蠢透顶的人啊……”
她哭得这般难过,他的心都要碎掉了。
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小女孩儿,她不该这么悲伤啊……
他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脊,静静地听她说。
直到她伏在他胸口,低低地啜泣,他才揉上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吻上她满是泪痕的小脸:“狸儿的……就是……我的……”
她抬头望他,略愣的表情落在昙醒之眼里,是怎么看怎么的可爱。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同她讲,却说不成完整的句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颠三倒四,奇奇怪怪的。可他依然在努力地表达,话虽说不明白,但他还可以用动作,他可以给她顺毛,可以抱她,可以吻她。
“我是个坏人么?”她抱着他的腰,仰头,凝望着他的眼睛。
摸着她的脸,尽力地把她包裹在自己的空间里:“狸儿……不,不坏……只是……只是……凡……凡人……”
淡粉的樱花,落在她的鼻尖儿,痒痒的。
阿狸一愣,刚刚收了的泪水又决堤而出,她猛地扎进他的怀抱,一边捶打着他,一边放声痛哭……
其实……我们谁都不是神的孩子啊。
我们都是会有一些些自私,一点点嫉妒,一丝丝黑暗的凡人啊。
阿胡,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
阿狸哭了好久,哭到累得睁不开眼睛,任他抱着进了房间,轻柔地放在锦被之上。她依偎在他怀中,小腿搭上他的腰,很快便睡着了。
阳光点点滴滴洒遍床帐,鸟鸣啁啾,风卷花香。
阿狸睡着了,昙醒之却还睁着眼睛。
初春的早晨有些凉,他看着睡梦中的她小猫一样向他怀里凑,小手放在他胸前,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开。
全心全意地依赖,全心全意地相信。
两只大白兔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看得昙醒之满脸绯红。
狸儿说这是为他养的兔子,那么他可以摸摸它们么,因为它们被衣料包着,一跳一跳的,真的好可爱。
他不敢去摸,只是面红心跳地盯着它们瞧。
心里七七八八地想着许多问题。
狸儿平时都是怎样喂这两只兔子的呢?
是喂胡萝卜,还是喂香菜呢?
说起香菜,他也很喜欢吃呢。那么,下次狸儿喂兔子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可以同兔子们一起吃呢?
他想了很多,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
还是好想摸一下啊……
手指蜷曲着,颤抖着,一点一点去靠近……
扑通,扑通,扑通,砰砰砰砰砰……心跳愈发加速。
差一点,差一点就碰到了。
“阿胡?”阿狸一睁眼就看到昙醒之一张涨红了的脸,一双浅碧的眸子迷蒙着,三分胆怯,三分羞涩,三分渴望,一分桃花绕指柔。
她疑惑地垂眸,他的手指鸡爪一样蜷曲着,食指就在她胸口一指外的地方。
“阿胡你……”随着她的话音,胸口的兔子也跳了起来,这一跳恰巧飞快地弹在了昙醒之的指尖上……
他火烧一般,连忙抽回手,双眸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水一般:“狸儿,抱,抱,抱,抱抱……”
只是不等他说完,小姑娘娇软的身子就撞进了他的怀里,胸口的柔嫩也抵在他胸膛,声音也是软软地喃:“阿胡还真个色狼呢,趁着人家睡觉就要偷摸人家的兔子,着实丧心病狂了。不过,”她仰头咬他的下巴,小脚趾搔着他的脚底,“不过既然我亦是丧心病狂地喜欢你,就慷慨地投怀送抱,让你抱抱好了。”
昙醒之有些困惑,他只是想说“抱歉”的啊。
不过,既然狸儿误会了,他也不想再解释。因为——
被自己喜欢的姑娘投怀送抱,还真的很欢喜啊。
庭树下,碧螺和祁红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们的殿下失态地哭,又被昙醒之抱进房间,关上门。
祁红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花绳:“我们的殿下还真是一个愚蠢的人啊。”
“是啊,殿下真是一个毛病很多的傻瓜,”碧螺看着房间,缓缓道,“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有一丁点温暖就拼命地靠上去;因为丑陋而自卑,所以会格外贪恋漂亮的东西;因为得不到先帝的喜欢,所以自私地想生一个孩子;因为对主上的愧疚,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补偿她;因为自己是乱臣贼子的后代,所以一直不敢挺胸仰头,畏缩不前……但是这样的她,一点都不讨厌啊。”
手指翻飞,祁红又翻出了一个新的花样,唇角弯弯:“难道是因为我们都同殿下一样的愚蠢,才不觉得殿下讨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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