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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又被他堵了一回,虽然仔细想想崔斩玉说的似乎还有点道理,但就这么被人抢白的感觉着实不那么舒服。
“还只是个小姑娘啊。”
她正郁郁,忽然一道男声从头上传来,很温柔的声音,似乎随着暖暖的夏风一起熨帖在心间。
阿狸抬头,崔斩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雪青色外衣,轻袍缓带,漂亮的眼睛微眯着,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狸娇小,站起身来也只是到他的肩膀,好像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她拦腰抱起来
。
她向后退了退:“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还有,”阿狸轻蔑一笑,“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用这种谦谦君子,云淡风轻的模样教育人,其实有一点讨厌。”
崔斩玉哈哈一笑,目光又落回到阿狸脸上:“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嘴硬心软,外冷内热的模样,其实有一点可爱。”他说着,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表示真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阿狸虽说在崔斩玉的府邸也住了不短的时间,但事实上,他们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那个莫名巧妙的亲吻之后,阿狸更是能躲便躲,能不见最好不见。
她隐约觉得这个人很危险,像是一个蜜糖陷阱。
这还是那日她去夜探之后,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崔斩玉,他逆光而立,长发用银色发带束于脑后,额间缀玉,目光温和,像是你不相信他,你误会他,你同他置气的话,就是天大的错误一样。
仲夏清晨,花木香随风而入,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他温和地看她,她满腹怨气地瞪回去。谁都不说话,直到崔斩玉又道了一声:“桃子。”
阿狸一愣,搞什么,这人怎么三句话不离桃子,没有桃子就不能活了么……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里的果盘,又转回头:“我这没有桃子给你吃。”
崔斩玉露出一个莫名的笑,似乎是在责怪阿狸小心眼,明明有桃子,却不拿出来给他吃。
……
接下去的几天里,阿狸都很是心烦意乱,她没想过做官,从来都没想过。在她心目里,平平常常,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便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会去偷偷关注秋闱的进程。
要不要参加呢?能考得上么?考上之后真的要做官么?她能做一个好官么?她偶尔也会冒出这些想法来。
天气越来越热,府中的荷花也开得茂盛,燎沉香,消溽暑,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阿狸路过水榭,远远地望见崔斩玉带着他的几房妻妾正在赏荷,他站在池边,手里环着他那个总喜欢吃飞醋,又娇滴滴得要掐出水来的正妻,后边跟着的桃红柳绿,应该就是那三房的妾室了。
左拥右抱,娇妻美妾,享尽了天下齐人之福。
阿狸挎着装满了桑葚的小篮子,嘴巴边上还有些淡淡的紫色汁水,她忽然有些迷茫,将来的自己也会是某个人的三妻四妾其中之一么?如果是她,她能像崔斩玉的女人们那样,做到和平友爱,称姐道妹么?
似乎不能,似乎也有些可怕。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水榭。
崔斩玉其实早就发现了她,她穿着绿罗裙,梳着双刀髻,像两只兔子耳朵,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整个人又是可爱又有些傻气。他用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离开,才抱紧了怀中的佳人,温柔地调笑:“音儿这腰好像又圆润了许多,莫非是怀了我的宝宝了?”
闻言,美人立刻羞红了脸庞,低低地叫了声“冤家”,娇笑着依偎进他的怀中。
崔斩玉虽然妻妾成群,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年过而立,却依然没有子嗣。
……
那天下午,阿狸就去报名了这一年的秋闱,而当天晚上,崔斩玉就捧着一摞子书给她送了过来
。
阿狸本来也没想着要把参加秋闱的事情瞒过崔斩玉,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但她刚刚报了名,转眼就被人家知道了,就好像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一样,这种感觉,也着实不是很舒服。
崔斩玉送来的是一些四书五经,百家诗之类的,看样子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书,但翻开之后,阿狸却发现,这些是手抄本。红笔小字,刚如铁划,媚若银钩。有些地方还做了批注,写着心得。
她看着心得的落款,不自觉地便念了出来:“醒之?”阿狸抬头问,“这是你的表字么?众人皆醉你独醒?”
崔斩玉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众人皆慧唯我愚钝。”
“醒之……”阿狸捧着那本书,微眯着双眼,又念了一遍这二字,奇怪,似乎有些熟悉……在哪儿听过呢?
“嗯。”崔斩玉轻轻回答。
她那像兔子耳朵一样的双刀髻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心里想,是不是拎着这两只耳朵,就能把小白兔拎起来?
“……”阿狸大窘,她没有叫他,只是不知不觉地就念出了这两个字。表字向来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她不认为他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了。
接下去的日子,时间过得飞快,阿狸每天就是看看书,逛逛园子,偶尔被崔斩玉和他的女人们秀一脸的恩爱。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崔斩玉的府中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当今主上的正皇夫,大理寺卿王嘉。王嘉这次来琼州,一是为了褒奖崔斩玉拥护敕令有功,另一方面也是为监督秋闱。
阿狸只是崔府中的客人,她倒是没有理由跟着崔斩玉一起迎接朝廷命官。即便是王嘉也住进了崔府,阿狸也依旧是过着自己以往的生活,看看书,逛逛园子,再被恩爱秀一脸。
这一日,阿狸照旧坐在水榭旁看《中庸》。这些书应该是她第一次看,但一点都不陌生,只看一次就能记住大半,阿狸想,也许自己天生就是一块学习的好料子,嘿嘿。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阿狸背靠大石,翘着二郎腿,一边向嘴里扔着桑葚,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
崔斩玉还在一旁用小字批写道,君子的为人之道,平淡而不使人觉得厌恶,简略而又有文采,温和而又有条理,由近知远,由风知源,由微知显,这样,就可以进入道德的境界了。善也。
阿狸放下书,她望着茂盛的花树想,崔斩玉大概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人人称颂的君子吧,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
平淡而不使人觉得厌恶,简略而又有文采,温和而又有条理。
他似乎每一条都做得很好。
篮子里的桑葚都吃光了,阿狸嘴边满是紫色水渍,但她浑然不知,两只手臂伸得长长的,高举着书页翻看。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阿狸长叹一声,“唉,空空的大道理,世间事又岂能都如人所愿。”
崔斩玉在一旁的注释是——中庸之道,忠恕宽容。
阿狸把书向空中一扔,书页哗哗作响,像是白鸟振翅,扑棱扑棱,掉在一旁花圃里。
她冷哼:“忠恕宽容?简直好笑。”
阿狸刚说完,背后忽有人言。
“将心比心,互相谅解,互相关心,互不损害,这样的为人处世很好笑么?”
阿狸一惊,猛地回头
。
是一个红衣男人,清丽安静,唇红齿白,像是个海棠花妖。
只是这只花妖,看样子很怕冷,明明是夏天,还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嘴唇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很不健康的模样。
“若是你被人砍了一刀,你难道不想砍回去么?你难道还要将心比心,互相谅解?”阿狸虽然不讨厌这只花妖,但她实在是受够了每个人都要拿着大道理教育她。
“你是……”那花妖有些发愣,呆呆的,略可笑。随即,他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阿狸好几圈儿。
“我叫封梨,是崔州牧的客人,你又是……”阿狸满是防备地道。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还是怔怔地看她,眼神一会炙热,一会冰冷,一会怀疑,一会充满希望,似乎有很多话想同她讲,但又什么都不说。
正气氛诡异,十分尴尬之间,崔斩玉不知从那个角落冒了出来:“封姑娘,这位就是大理寺卿,如今的主上中宫。”
中宫,也就是皇正夫的意思。
听到崔斩玉的介绍,倒是轮到阿狸发愣了。她听说过王嘉,可没想到的是,主上的中宫竟然是个病秧子?而且,他是皇正夫的话,那就是歌舒瑾的情敌了?倒还别说,除了身体不太好之外,还真是很有竞争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阿狸忽地对王嘉好感倍增。她连忙施礼,再抬头,便是敛去戒备,一脸笑容。
接下来,便是三个人的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王嘉:这个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她长得有些像……不会是……不会的……阿狸已经死了啊……
阿狸:奇怪。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崔斩玉:怎么觉得这两人之间有隐情啊……
当晚,阿狸被噩梦惊醒。
梦中有那个想带她上京寻亲的王司空,有今天遇见的海棠花妖,有歌舒瑾,还有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
他们每人拿着一把刀,把她围在中间,一人在她身上捅了一个窟窿,最后,那个女人把她的脑袋砍了下来,当成皮球踢进了臭水沟……
阿狸坐在床上,纯白寝衣湿透,连鬓角都滴着汗珠。
这实在是个太过无稽之谈的怪梦。
她披了衣服,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到院子里,又漫无目的地走到白天的水榭……
远远望去,飘着一点一点的磷火,阿狸背后冷飕飕的,下意识地裹紧衣服,走近些再瞧,却是崔斩玉在烧黄纸,不知是在拜祭谁。
阿狸这才恍然想起,她到崔府住下之后,似乎没有见过崔斩玉的父母,也没听下人们说过……
阿狸想转身离开,半跪在地上的男人却忽然道:“我的父亲是上一任的琼州州牧,死在三年前。”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崔州牧请节哀,州牧的父亲在天之灵看到你如此伤心难过,也会不安的。”
“他不会的,”崔斩玉阴森一笑,“是我亲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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