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正文寻石之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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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想请社长顺便查一查,这些进攻中,有哪几句话是真实的?如果查出来了,哪怕一句两句,都请告诉我。
    五
    在“石一歌事件”上,比《南方周末》表现得更麻辣的,是香港的《苹果日报》。
    香港《苹果日报》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五日A19版发表文章说:“余秋雨在‘文革’时期,曾经参加‘***’所组织的写作组,是‘石一歌’写作组成员,曾经发表过多篇重大批判文章,以笔杆子整人、杀人。”
    这几句密集而可笑的谎言,已经撞击到四个严重的法律问题,且按下不表。先说香港《苹果日报》为什么会突然对我失去理智,又给我戴上了“石一歌”的破帽?细看文章,原来,他们针对的是我在汶川“5·12”地震后发表的一段话。我这段话的原文如下——
    有些发达国家,较早建立了人道主义的心理秩序,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在大爱和至善的集体爆发力上,却未必比得上中国人。我到过世界上好几个自然灾害发生地,有对比。这次汶川大地震中全民救灾的事实证明,中华民族是人类极少数最优秀的族群之一。
    “5·12”地震后,正好有两位美国朋友访问我。他们问:“中国的‘5·12’,是否像美国的‘9·11’,灾难让全国人民更团结了?”
    我回答说:“不。‘9·11’有敌人,有仇恨,所以你们发动了两场战争。‘5·12’没有敌人,没有仇恨,中国人只靠爱,解决一切。”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段话会引起香港和内地那么多中国文人的排斥。很快找到了一条界线:我愿意在中国寻爱;他们坚持在中国寻恨。
    与此同时,我在救灾现场看到有些遇难学生的家长要求惩处倒塌校舍的责任者。我对这些家长非常同情,却又知道这种惩处在全世界地震史上还没有先例,难度极大,何况当时堰塞湖的危机正压在头顶,便与各国心理医生一起,劝说遇难学生家长平复心情,先回帐篷休息。这么一件任何善良人都会做的事情,竟然也被《苹果日报》和其他政客批判为“妨碍请愿”。
    对此,我不能不对某些香港文人说几句话。你们既没有到过地震现场,也没有到过“文革”现场,却成天与一些内地来的骗子一起端着咖啡杯指手画脚,把灾难中的高尚和耻辱完全颠倒了。连你们,也鹦哥学舌地说什么“石一歌”!
    六
    写到这里,我想读者也在笑了。
    一个不知所云的署名,被一个不知所云的人戴到了我的头上,就怎么也甩不掉了。连悬赏也没有用,连地震也震不掉!这,实在太古怪了。
    有人说,为别人扣帽子,是中国文人的本职工作。现在手多帽少,怎么可能摘掉?
    但是,毕竟留下了一点儿遗憾:戴了那么久,还不知道“石一歌”究竟写过什么样的文章。
    终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来到了。
    二〇一〇年仲夏的一天,我在河南省郑州市的一个车站书店,随手翻看一本山西出版的杂志《名作欣赏》(总第318期
    )。开始并不怎么在意,突然眼睛一亮。
    一个署名“祝勇”的人,在气愤地批判“石一歌”几十年前的一次“捏造”。
    “捏造”什么呢?原来,一篇署名“石一歌”的文章说,鲁迅在住处之外有一间秘密读书室,在那里阅读过马克思主义著作。
    这个人断言,“石一歌”就是我,因此进行这番“捏造”的人也是我。
    不仅如此,这个人还指控我的亡友陈逸飞也参与了“捏造”,因为据说陈逸飞画过一幅鲁迅读书室的画。那画,我倒是至今没有见到过。
    任何人被诬陷为“捏造”,都不会高兴,但我却大喜过望。
    十几年的企盼,就想知道“石一歌”写过什么。此刻,我终于看到了这个小组最让人气愤的文章,而且是气愤到几十年后还不能解恨的文章,是什么样的了。
    我立即买下来这本杂志,如获至宝。
    被批判为“捏造”的文章,可能出现在一本叫《鲁迅的故事》的儿童读物里。在我印象中,那是当时复旦大学中文系按照周恩来的指示复课后,由“工农兵学员”在老师指导下写的粗浅作文,我当然不可能去读。但是,如果有哪篇文章真的写了鲁迅在住处之外有一间读书室,他在里面读过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那可不是“捏造”。
    因为,那是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公开说过多次的,学员们只是照抄罢了。
    周建人会不会“捏造”?好像不会。因为鲁迅虽然与大弟弟周作人关系不好,却与小弟弟周建人关系极好,晚年在上海有频繁的日常交往。周建人又是老实人,不会乱说。何况,周建人在“文革”期间担任着浙江省省长、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学员们更是没有理由不相信。
    其实,那间读书室我还去参观过,很舒服,也不难找。鲁迅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很普遍,鲁迅也读了不少。他连那位担任过中共中央主要负责人、又处于通缉之中的瞿秋白都敢接到家里来,还怕读那些著作吗?
    原来,这就是“石一歌”的问题!
    七
    我悬了十几年的心放了下来,觉得可以公布“石一歌”小组的真实名单了。但我还对那个电话里教授太太的声音保持着很深的记忆,因此决定再缓一缓。
    现在只能暂掩姓名,先粗粗地提几句:
    一九七二年根据周恩来指示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成立的《鲁迅传》编写小组,组长是华东师范大学教师,副组长是复旦大学教师,组内有复旦大学六人,上海社会科学院一人,上海艺术研究所一人,华师大附中一人,上海戏剧学院一人即我,半途离开。由于人员太散,该组又由正、副组长和复旦大学一人、上海艺术研究所一人,组成“核心组”。
    后来根据周恩来指示在上海市巨鹿路作家协会成立的“石一歌”鲁迅研究小组,成立的时间我到今天还没有打听清楚,组长仍然是华东师范大学教师,不知道有没有副组长,组内有华东师范大学二人,复旦大学三人,上海社会科学院二人,华师大附中一人。由于都是出于周恩来的同一个指示,这个小组与前一个小组虽然人员不同,却还有一定的承续关系,听说还整理过前一个小组留下的鲁迅传记。在这个小组正式成立之前,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部分学员也用过这个署名。
    这些事,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
    对于今天的批判者,我无话可说,只有一个劝告:凭着天良,最好不要再去伤害已经去世,因此不能自辩的大艺术家,如陈逸飞。
    八
    好了,寻“石”之路大体已到尽头,我也不想写下去了。
    石头已经寻得。穿过密密层层的藜棘,终于得到了与这三个字相关的文章和名单。
    最后,我不能不说一句:对“石一歌事件”,我要真诚地表示感谢。这三个字,给我带来了好运。
    我这么说,不带任何讽刺。
    第一,这三个字,给了我真正的轻松。
    本来,我这个人,是很难摆脱各种会议、应酬而轻松的,但是这个可爱的谣言救了我。当今官场当然知道这是谣言,却又会百般敬畏造谣者,怕他们在传媒上再次闹事而妨害社会稳定。这一来,官场就尽量躲着我。例如我辞职二十多年,从未见过所在城市的每一任首长,哪怕是在集体场合。其实,这对我是天大的好事,使我不必艰苦推拒,就可以从各种头衔、职务中脱身而出,拥有了几乎全部自由时间。这么多年来我种种成绩的取得,都与此有关。貌似弃我,实为惠我。国内噪声紧随,我就到国外讲述中华文化。正好,国际间并不在乎国内的什么头衔。总之,我摸“石”过河,步步敞亮。
    第二,这三个字,让我认知了环境。
    当代中国文化界的诸多人士,对于一项发生在身边又延续多年的重大诬陷,完全能够识破却不愿识破。可能是世道不靖,他们也胆小了吧,同行的灾难就成了他们安全的印证,被逐的孤鹜就成了他们窗下的落霞。面对这种情景,我彻底放弃了对文化舆论的任何企盼,因全方位被逐而独立。独立的生态,独立的思维,独立的话语,由至小而至大,因孤寂而宏观。到头来,反而要感激被逐,享受被逐。像一块遗弃之石,唱出了一首自己的歌。这,难道不正是这三个字的本意吗?
    第三,这三个字,使我愈加强健。
    开始是因为厌烦这类诽谤,奉行“不看报纸不上网,不碰官职不开会,不用手机不打听”的“六不主义”,但这么一来,失去了当代敏感渠道的我,立即与自然生态相亲,与古代巨人相融。我后来也从朋友那里听说,曾经出现过一拨拨卷向我的浪潮,但由于我当时完全不知,居然纤毫无损。结果大家都看到了,我一直身心健康,神定气闲。这也就在无意中提供了一个社会示范:真正的强健不是呼集众人,追随众人,而是逆反众人,然后影响众人。“大勇似怯”,“大慈无朋”。
    由于以上三个原因,我认真考虑了很久,终于决定,把“石一歌”这个署名正式接收下来。
    然后,用谐音开一间古典小茶馆叫“拾遗阁”,再用谐音开一间现代咖啡馆叫“诗亦歌”。或者,干脆都叫“石一歌”,爽利响亮。
    不管小茶馆还是咖啡馆,进门的墙上,都一定会张贴出各种报刊十几年来的诽谤文章,证明我为什么可以拥有这个名号。
    如果那一批在这个名号后面躲了很多年的退休老教授们来了,我会免费招待;如果他们要我把这个名号归还给他们,我就让他们去找《南方周末》、《苹果日报》。但他们已经年迈,要去广州和香港都会很累,因此又会劝他们,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会端上热茶和咖啡,拍拍他们的肩,劝他们平静,喝下这四十年无以言表的滋味。
    我也老了,居然还有闲心写几句。我想,多数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像那些退休老教授,听到各种鼓噪绝不作声。因此,可怜的是历史,常常把鼓噪写成了课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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