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正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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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芩
    芩醒了。
    梦中的幻象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眼前消失:她骑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温暖的脊背上,飞掠过无边无际的银色的原野。雪地里长满了绿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轻轻地抚弄着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于是那梅花绽开了,飞起来了,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睁开了眼睛。
    天刚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呵,那不是梦,是雪花在飞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连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白桦树也望不见了。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锌板,压得人喘不过气。那雪花,好像在沉重地下坠、跌落在地面上,便再也挣扎不起来。如她的一颗心……
    谁说雪花是轻松的呢?在西伯利亚发生过暴风雪掩埋整个村庄的事情;在天山常有雪崩;在农场大雪压塌过牲口棚;在这个城市,有一年,电车在雪墙里行驶……呵,大雪。你一层压一层,越积越厚,真像人心上那无穷无尽的忧虑,再也不会融化……
    她睡不着了。家人熟睡的鼾声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
    先是妈妈发疯般地冲进来,乒乒乓乓地摔得满屋子的家什叮□直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入呢,你要跟他黄了。算我白养你这个闺女!”妈妈又哭又骂地闹到半夜;爸爸早已戒烟,昨晚上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长吁短叹,一口一个:“好端端的,弄出这样的事,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怎么见人?”然后是傅云祥全家出动,浩浩荡荡、大驾光临,好像要进行“大使级谈判”。他的母亲列举了三十二条理由证明博云祥是无辜受骗,陆芩芩要对博云祥和他全家所蒙受的耻辱、丧失的名誉负全部责任。他的姐姐像个泼妇似地站在屋地中央,从她嘴里喷出来一团团墨汁般的污水,劈头盖脸向芩芩泼来:“你去另找吧,看你能再找个什么得意的来。就你那样的,找大学生是个矬子;找技术员是个聋子;找工程师是个瘸子;找教授?哼,教授有一堆孩子……我睁着眼睛看着呢,看你陆芩芩眼高,能攀个啥高枝儿,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甩了博云祥,怕还没人要哩……”芩芩打定主意不吭声,由她们闹去。她冷冷坐在那儿,毫无表情。他们闹到半夜,芩芩的爸爸妈妈不知陪了多少笑脸,讲了多少好话,一帮人才总算骂骂咧咧地走了。芩芩想到爸爸妈妈为此将要遭到的舆论谴责,心里倒有些难过起来。又气又急,扑在墙上啜泣不已。他们走了以后,闻讯赶来的大姑又劝了她两个小时,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一句话:“你再能耐个人儿,也不能不嫁人,嫁了人,好歹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傅云祥哪点不好!”“我就不嫁他!”芩芩在心里喊,“我情愿一个人一辈子!你们谁也不明白我!”她心里憋得慌,只好哭。
    大姑叨叨叨切地走了。芩芩心疼这快六十岁的人为自己的事连夜赶来,抹着眼泪送她到楼下大门口。
    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来回地走动。等她的大姑走远了,他迎上来。
    “你站住!”他叫她。嘶哑的声音里露着凶狠。是傅云祥。他们全家出动,唯独他没有露面。
    芩芩站住了。
    他走上来。一只手插在锦祆口袋里,一只手藏在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真要这么绝?为啥不早说?我傅云祥哪一点地方对不起你?”芩芩抬起眼睛望着他,轻轻说。
    “你知道,一个人想明白一件事;弄懂一句话,要时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是金属的声音。
    “扑通!”他跪在她脚下的雪地上,抱住了她的腿,芩芩……你……回心转意吧……咱们还好……我,不会……
    芩芩的腿在发颤,她闻到了他头发上发蜡的香味。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拨开了傅云祥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跌跌撞撞,脚步踩得雪地咔咔直响。她扑进房间,回头看见路灯下的人还站着……
    现在天亮了,路灯下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昨夜的脚印,已让一场新雪覆盖,再也找不到它们……
    然而,人生的脚印,却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覆盖的。它走一步,就留下一步的足迹,无论正的、歪的、斜的、倒退的、朝前的,都会永远地留在你生命的史页上,为你一生的成败作最后的鉴定。哪一步假如歪了,你即使更改过来,它也留下了歪的印痕……你苦苦挣扎为的是什么?你以为那谣言、谩骂真的不会吃了你么?轻飘的雪花还能压断大树,而你只是一株柔弱的小草,一阵风来就可以把你连根拔起……
    芩芩忽然神经质地从床上跳下来。
    她迅速套上了衣服,马马虎虎地擦了一把脸,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风真大,少有的大风,刮得雪片横飞漫卷,迎面扑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眼睛胀得发疼,大概是因为昨晚哭得红肿起来的缘故。芩芩在雪地里疾走,有好几次差点摔跤。她的红围巾上披了一层厚厚的雪花,眼睫上闪耀着晶莹的雪水……路边那俄式别墅全玻璃的花房、绿色的栅栏,都隐没到茫茫的飞雪中去了,城市重又变得洁净……望得见傅云祥家的二层楼房了,那狭长的梯形小窗、花格子阳台,仍然像是一个童话。是一个你一踏进门即刻消失的童话……
    “我回来了。”芩芩毫无知觉地朝前走着,木然自语。无论如何,你还算是一个好人。我一点都不怪你,只怪我自己。我除了回来,没有别的出路。虽然我明知结婚——作为把命运联系在一起的终身伴侣,一个你生活中将一辈子追随的目标,是不应凑合,不应将就的。可我仍然只能以失败告终。理想是云彩,而生活是沼泽地。离开了那个破旧的小屋,我的勇气就丧失殆尽了。我不是不清楚,这样结合的婚姻只能是加快走向坟墓的进度。原谅我这样说,我一直无法摆脱这个感觉。和你在一起并不快活,我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甜蜜,这是事实。我不爱你,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我,或许你的爱就是那样的罢。我欺骗了自己很久,强迫自己相信那只是我的错觉,结果也欺骗了你。虽然我从没想过要欺骗人,可是这种感觉却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笼罩了我。人是不应该自欺欺人的,无论真实多么令人痛苦……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想得头疼、发昏、发炸。可是,我没有找到回答,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但是,我不愿像现在这样活着,我想活得更有意义些,这需要吃苦,需要去做许许多多实际的努力,而在事先又不可能得到成功的保证,我知道这在你是决不愿意的。可是,我看到了在你和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在你以外,还有另一种人。假如你看见过,你就会对自己发生怀疑,你会觉得羞愧,会觉得生活完全不应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十年无论多么艰难曲折,总有人找到了光明的去处;这十年的荒火无论留下了多么厚的灰烬,那黑色的焦土中总要滋生新的绿芽,从中飞出一只美丽的金凤凰……呵,也许不会,你什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你,这也是我们走到今天终究要分手的原因……原谅我吧,原谅我。我记得你给过我的所有关心,可是,我却不能爱你……假如社会能早些像现在这样关心我们,不仅给我们打开眼界和思路,而且为我们打开社交的大门,假如这一切变化早些来到我们心上,假如我早些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生活,也许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道德、良心,呵,从此我将要承受多么沉重而又无可推卸的负担呵,不不,我没有力量承受,我会压垮的,我会毁掉的,所以,我只好回来了……你会原谅我吗……我干了一件蠢事,只好自作自受……”她摘下手套,伸出手去按门铃。
    门铃很高,台阶上落满了雪。她的脚底下滑了一滑,手套掉在地下的白雪上了。
    一只墨绿色的呢面手套,是芩芩自己用碎布拼做的,厚实而暖和。她捡起它来,手套上沾满了雪沫。她拍着雪,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这不是手套,很像是一盆绿色的仙人掌。
    她猛地把手套抱在自己胸口上,她听见心的狂跳。
    房子的走廊里传出了收音机里的广告节目。他们已经起床了。
    门铃就在头顶,踢起脚尖就可以接着。
    可是,台阶上突然摆满了仙人掌。
    有脚步声朝门口走过来了。
    芩芩抬头看了一眼门铃,怔在那里。
    门锁在咔咔地响,插销在响。
    她忽然转身跳下了台阶,跳在雪地上。她险些儿又滑倒,却紧紧抱着她的手套,飞快地跑起来。
    “芩芩——”她听见身后粗鲁而绝望的叫喊……雪还在下着。它们曾经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在净化的渴望中重新被污染,然后,又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晶莹的再生——它们从高高的天际中飘飞下来,带来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
    呵,仙人掌,你不在积雪的路边,也不在芩芩的胸口,而在这里,在这破败的小屋的窗台上,一盆盆、一簇簇,苍翠、挺拔,像手掌、像拳头、像手指,也像手腕……是手,凡人的手,普通人的手,创造生活的手,而不是什么仙人掌。你有刺,可你多么有力,你是会改变一切的,当然会改变,只是唯独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来了!”芩芩急切地喊。她没有敲门,径直闯了进去,“我来了!”她焦灼地喊,站在屋地中央。“假如你需要我……”她说过。可是不,不是。是她需要他,去按门铃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我来了……”她讷讷地自语,却为这空无一人的小屋的嗡嗡回声感到凄寂怅惆。
    门开着,薄薄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人。仙人掌在举手向她致意,或许是说再见。
    她颓然跌坐在凳子上。腰骨震得生疼。
    桌上是一堆打开的书,杂乱无章地叠在一起,露出夹在书页里的小纸条。她瞟了一眼,发现那都是关于经济问题的论著。书的最底下压着一叠狭长的白纸,写着黑压压的小字,好像是一篇文章的手稿。芩芩注意到那白纸似乎是从什么地方裁下来的毛边,废品商店有论斤卖的。书稿中露出那只倒扣的蓝边粗瓷白碗,旁边压着一本很旧的笔记本。
    闹钟在“塔塔”走着。芩芩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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