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正文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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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有点发闷,拾头对了一下表,钟很旧,却走得很准。
    她猜想他是出去吃早点了。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本灰色的笔记本封面上,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拿起来。
    “啪——”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掉出来。好像是一块旧布头,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片。
    芩芩好奇地打开那块一尺见方的布头来看,她的心骤然缩紧了。
    白布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写的字迹,由于时间的漫长而显得模糊发黑了,从那模糊的片痕中隐约可辨认出“誓死捍卫……曾储1966年”等几个字。
    这是一份血书。这么说当年他也写过血书?用牙齿咬破手指,用小刀扎进皮肤,滴下来点点忠诚的鲜血……这么说他也曾经有过狂热的年代,有过迷信,有过受骗,有过……血书是历史真实的记录,凡是从这块土地上长大的青年会犯过的错误地都有过;凡是一颗真诚的心会经历的苦痛他都经历过。可他为什么竟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呢?为什么没有万念俱灰、沉沦、堕落。
    她抓起另一张纸片来看,脸上愀然作色了。
    倡如她没有看错,这是一张遗书。千真万确,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字;“别了!生活!——曾储1970”。
    奇怪的是,生后两个字被加上了圈圈,在一九七O年的下面,还有几个用钢笔写的阿拉伯字:1971,一个细长的箭头指着“别了”那两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芩芩看不懂。那明明是一份遗书,他却活下来了。活得这么乐观、兴致勃勃。像这仙人掌,不需要很多的水,耐饥耐旱,顽强、固执……他到底怎么活过来的呢?是什么样绝望的悲伤使他产生过死的念头?他总是一个谜,你不能理解他,就永远解不开这个谜底……
    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小脑袋。
    “曾哥在家吗?”是一个小男孩,顶多不过八、九岁。胖乎乎的脸蛋,怪好玩的。
    “进来。”芩芩招呼他,“找他有事吗?”“有事。”那孩子腮上挂着泪痕,哭哭唧唧地说。“我哥踢球把王奶奶家的玻璃打坏了,反赖我。我妈向着我哥,我让曾哥评理。上回我妈同魏大娘干仗,就是让曾哥评理的……”“哦?”芩芩觉得有点好笑,你曾哥,是人民代表吗?“代表?不,不代表。孩子想了想,晃晃脑袋。”可他啥都管。“哼,管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睁眼瞧瞧我是谁?我魏老娘可不是好惹的!”一阵连珠炮般的骂声从窗外飞进来,虽然看不见人影,也能想像出一个泼辣的中年妇女,两手叉腰站在路上,冲着这边叫道:我的垃圾爱倒哪儿倒哪儿,用不着你来告诉!吃饱了撑的,见天多管闲事……“魏大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颤巍巍地出现在小窗口,怀里抱着一包东西,”你那垃圾倒的不是地方,光知自个儿图省事,哪回不是小曾子帮你收拾掉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人也该有个明白的时候,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咋呼……我……哼……他帮我收拾,他这是愿意!哎,别走,魏大婶……芩芩听见了那个她等待已久的熟悉的声音。脚步咔咔踩着雪走过来,在小窗外站住了,笑呵呵地说。
    “咱们干脆说清楚了,您要再往这块儿倒垃圾,我就让街坊大伙往上倒脏水,在你门前冻上一座冰山,开春儿够你瞧的:还不是你自个儿倒霉……”“自个儿倒霉……哼……”底下没声了。
    “曾哥回来了!”那孩子扑出门去。
    “这号人,就得这么治她!”他扶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进来。脸冻得通红,眉毛上都挂着白霜,手里抓着一只咬了一半的火烧,衣袋里露出一只拆开的信封。老太太把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锅台上,原来是几只热腾腾、黄澄澄的粘豆包。
    “快趁热吃!刚从乡下捎来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他,“伤没好利索,就起来啦?”“好啦!”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真香!怪馋人的!王奶奶最疼我!哎,你家房子的事有消息没有?”他们都没看见站在里屋门边的芩芩。
    “跑了多少次房管局了,还没消息。唉……”老太太叹了口气,“白耽误你的时间,写了多少张申请,没个答复。石头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唉,一家七口人住九平方米,还硬是不给落实……真恨死个人了!”“别生气,王奶奶,着急上火也不管用,您如有事尽管找我。写十次人次不顶用,咱们磨它几十次几百次,不怕它不解决。真不行,哪天陪您老找区里告他们去!”“嗳嗳……”老太太用袖管擦了擦眼角,“快吃吧,好孩子……粘豆包……没啥好玩艺……明知道同你说这些事,你也没能耐帮俺的忙,可也奇怪,同你说说,心里就痛快,敞亮了……”“进屋坐会儿再走吧,看我都忘了让您坐……”他扶着老太太要进里屋,一回身这才看见了芩芩。
    “是你……”他惊讶地张大了嘴,眉心掠过一丝惊喜。
    王奶奶善意地望着她笑起来,领着那孩子悄悄走了出去。
    芩芩使劲攥着自己的围巾。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冒汗了。为什么这么紧张?也许应该坦然地笑一笑……
    “我来了……”她喃喃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他望着她,眼光是严肃而亲切的。
    “我都知道了。”他打断了她,“是小海狮告诉我的……没什么……如果你遇到了困难,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将来吗?不,芩芩要的是现在,是此时此刻。
    “通……”是铁钩子捅煤炉的声音。他不见了,在外屋添煤,捅得那么用劲。煤“呼”地着起来,好像静夜中原野上驶过的火车,隆隆着响。火车开走了,风驰电掣,驶过那一个个开满鲜花的小站,没有停留……
    “你不要担心,大家会帮助你的。”他在外屋大声嚷嚷,“一个人没有痛苦,就不会有欢乐……只要还能感到痛苦,心就没有麻木,生活里就还有希望……这种痛苦越是强烈,一个人的生命就越旺盛……你说对不对?”他走进来,鼻尖上沾着一点煤灰。
    “你说对不对?”他又兴致勃勃地问了一遍。
    芩芩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过脸去,怕自己哭出声来。两颗晶莹的泪,落在她手里那张遗书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放好。
    “呵……你看见了……”他轻轻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芩芩急切地抖动手里的那张纸片问道,“十年了,你还留着它们……”他像孩子似地笑了笑,露出了一脸的稚气。
    “为什么不留着:孔夫子还说,温故而知新……”“别了——为什么要告别?为什么又没有……”“总是因为绝望——一个人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况且是我们这一代人。具体为了什么事产生要‘别了’的念头,有点记不清了。或许是为受了委屈、侮辱、欺负,或许是为了一句话……后来又为什么没有,也讲不太清楚。很简单,也许是在树林子里看到了一只飞跑过的小鹿,在水边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在专心致志地采花……生活,不会总是这样……否则,要我们活着干什么……”“可是,你在‘生活’两个字上加了圈圈,别了的箭头指着一九七一年——可为什么仍然没有‘别了’了呢?”“谁说没有?”他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别了——同自己的过去告别。七一年那一次思想危机,才真正开始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新阶段。打一个比方,有一点儿像……像亚瑟偷偷地坐上小船逃走,小说翻到了第二部……”“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堕落?你总是那么倒霉……”他苦笑了一下:“堕落?怎么会没有?我曾有好几次走到过堕落的边缘,只是没有掉下去……我从监狱出来后,听说她……噢,你不知道,就是我以前的女友……结婚了……我痛苦得几乎要发疯……跑到她那儿去……我的血在沸腾,仇恨的火焰在燃烧,那时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她坐在床边晃着一只摇篮,在摇她刚刚出生的婴儿,神态那么安详、宁静……我的心颤动了,我悄悄地逃走了……人生来就有追求幸福的欲望和极利,只要妨碍这种幸福实现的社会条件还存在,或是实现这种幸福的客观条件还没有全部具备,我们就不可能指望在某一个人身上得到偿还和报复……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需要指责和憎恨的不是她,而是十年动乱,是极左,是愚昧和其它一切丑恶……”芩芩忽然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北极光吗?”“北极光?”他有点莫名其妙。
    “是的,北极光!低纬度地区罕见的一种瑰丽的天空现象,呼玛、漠河一带都曾经出现过,像闪电、像火焰、像巨大的慧星、像银色的波涛、像虹、像雷……”她一口气说下去。“真的,你见过吗?听说过吗?我想你一定听说过的……你知道我多么想见一见它。小时候舅舅告诉过我,它是那么神奇美丽,谁要是能见到它,谁就会得到幸福……真的……”他眯起眼睛,亲切地笑起来。
    “你真是个小姑娘。”他“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映着雪的反光,顿时把这简陋的小屋照得通亮,“我想起来,十年前,我也曾经对这神奇而美丽的北极光入迷过……我是喜欢天文的,记得我刚到农场的第一天,就一个人偷偷跑到原野上去观测这宏伟的天空奇观,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我问了许多当地人,他们也都说没见过,不知道……我曾经很失望,甚至很沮丧……但是无论我们多么失望,科学证明北极光确实是出现过的,我看过图片资料,简直比我们所见到过的任何天空现象都要美……无论你见没见过它,承认不承认它,它总是存在的。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能见到,也许见不到,但它总是会出现的……”他的目光移向窗台上的仙人掌,沉吟了一会,又说:“我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急切地想见到它了,我每天在修暖气管,一根根地检查、修理,修不好就拆掉了重装……这是很具体的劳动,很实际的生活,对不对?它们虽然不发光,却也发热呵……”阳光从结满冰凌的玻璃上透进来,在斑驳不平的墙上跳跃。那冰凌真像北极光吗?变幻不定的光束、光斑、光弧、光幕、光冕……不不,北极光一定比这更美上无数倍,也许谁也没见过它,但它确实是有过的。也许这中间将要间隔很久很久,等特很长很长,但它一定是会出现的。
    “谢谢你!”芩芩说。她的眼睛里着他胸前那亮闪闪的小鹿,“谢谢——”她咽噎了。她多么希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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