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一千三百九十七章治人治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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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若说萧大亨,郑继之这样官员,言语还有分寸,反对之见言之有物。到了后来言官发言时,不少反对火耗归公的官员,已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喷而喷。
    眼见与此,孙承宗已不顾林延潮之前话,起身仗义执言道:“火耗之事……”
    孙承宗虽陈言一番,仍未起力挽狂澜之用。
    杨俊民这时点了礼部右侍郎朱国祚发言。
    朱国祚是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但申时行下野后,对方与林延潮关系不好,反而与沈一贯走得很近。据说是朱国祚万历十一年状元,但人们总拿他与林延潮这位万历八年的状元比较,如此一比,自是令朱国祚心底生了恨。
    朱国祚依附沈一贯还有一个原因,二人都是浙籍官员。
    朱国祚发言时,沈一贯微微一笑。
    但见对方出声道:“启禀大司农,州县火耗原非应有之项,因通省公费及各官养廉,有不得不取给于此者,朝廷非不愿天下州县丝毫不取于民,而其势有所不能也。”
    “但眼下有的县拉了亏空,有的县却是富裕,以往地方官员按地裁量,火耗加一加二加三不等,而今朝廷一律绳之,既无法养廉,亦不能免去百姓所遭搜刮,不如以次第裁量。”
    沈一贯闻言神色一变,朱国祚看似反对,实际上却支持了林延潮。
    这是怎么回事?沈一贯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色变。
    朱国祚的改弦更张,实令不少人一头雾水,更令沈一贯一方阵脚大乱。
    原先有几个要发言的官员,顿时迟疑了下来。
    这时廷议风向已变,一时之间无人反对朱国祚的意见。
    杨俊民等了一阵,也不见人反对,这才点了兵部左侍郎许孚远。
    许孚远是理学大儒,当年曾于新民报上反对过林延潮陪祀荀子之论,同时他也是浙籍,平日与沈一贯虽少了走动,但不至于支持林延潮,反对沈一贯才是。
    但见许孚远出声道:“启禀大司农,方才右宗伯建言在理,天下事惟有可行与不可行两端耳,火耗可行,但朝廷一律定以火耗加二,实有顾虑不周全之理。”
    许孚远说完,沈一贯一方已是瞠目结舌。
    但见林延潮好整以暇地安坐于椅上。
    杨俊民向林延潮,沈***:“不知两位阁老可要说些什么?”
    林延潮点了点头出声道:“之前一律定以两成火耗,不是以新币而论,而据本辅这几年来清查各地州县加派火耗的均数……”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与百官都是大吃一惊,原来林延潮早就开始摸底了,但他的口风实太紧,竟无一人所知。
    但见林延潮侃侃而谈:“各地火耗之费唯浙江最好,仁和,钱塘等地不过八分,至于最多太平,永嘉也不过一钱八分。”
    “其余如北直隶各地多在两钱三钱之间浮动,南直隶如苏松常镇则为一钱,其余州府则要两钱左右。山东两钱八分,山西有两钱四分,也有两钱的,河南二钱五分至三钱。江西福建皆是两钱,湖广二钱至二钱二分不等,而陕川云贵竟为三钱至五钱不等!”
    随着林延潮声音加重,下面出自陕川云贵的官员不由脸色难看,这几个省是明朝最穷的地方,但却是火耗最重之地。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而宰相之怒,百官俯首,捂住乌纱。
    阙左门前,不少官员此刻嘴唇轻轻发抖。
    但见林延潮叱道:“地方官员加征加派火耗以此滋扰民间,收刮民脂民膏。这些亲民官究竟是治民还是食民,而朝堂竟有人公然替他们遮掩,视若不见,众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黄,掩耳盗铃,廉耻何在?”
    不少官员皆是汗如雨下。
    林延潮取了一本帐册:“各州县火耗明细在此,台下若哪位不信,尽管拿去看。”
    如陕川云贵的官员,但见林延潮如数家珍般,说的丝毫不差,都是背心颤抖,不知如何自处。现在事情已经被捅出来了,被林延潮摆在台面上说,如果此刻不火耗归公,朝廷一旦下令革除火耗,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有账目在手,此法实在非常凌厉,也很得罪人,不过众官员明白眼下并非与林延潮算账之时,如何捂住盖子才是要紧。
    “既是提出按地裁量,也是量力而行,可以令各地督抚划定火耗多少,其中多少用作养廉,多少用作亏空,多少用作公办,各自上奏朝廷,不可多征,也不可少征。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林延潮目光扫过众官员,众官员无不垂首,不敢对视,对此都表示无异议。
    沈一贯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孙承宗等更是大喜。
    顿时议论已定,官员各自投票。
    其中廷议上赞成的多少人,反对的多少人,各个列名据实写于奏章上,然后全部与会官员签字确认后,上奏给天子。
    林延潮返回文渊阁时,但见沈一贯脸色阴沉坐在阁中。
    沈一贯挥手示意,屏退了阁中办事之人,然后与林延潮道:“我千算万算,却没料到朱金庭居然……居然投靠了你。”
    林延潮笑了笑,今日廷议上支持与反对火耗的官员人数其实相差无几,林延潮赢得不明显。
    但沈一贯为何最后却一副败了模样?
    原因在于沈一贯的基本盘崩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已暗中投靠了林延潮。故而导致沈一贯经营已久的浙党一下子瓦解了近半数人。
    林延潮道:“肩吾兄,官场间,或结以道德,或结以党友,或结以财货,或结以采色。道德为上,党友次之,财货再次之,采色再次之,这道理不用仆多说吧。”
    这话的意思是官场间缔结关系,有共同道德追求为上,其次就是乡党朋友,再次就是钱财,最后则是兴趣爱好差不多。
    林延潮言下之意,事功学派对标是东林党,两边有各自鲜明的立场,大家因立场,志向相同,而成为同道。
    至于沈一贯浙党看似很厉害,以同乡籍贯,姻亲形成圈子,比财货往来,利益交换或有着投其喜欢形成关系显得……力量更大。
    可是这看来牢不可破的关系,在林延潮拉拢了浙党的二号人物朱赓后,沈一贯的阵营就立即分裂了。
    历史上浙党斗不过东林党,现在自也斗不过林延潮。
    沈一贯抚须长叹:“没料到我沈一贯居然败在了格局和见识上,实在是心服口服。”
    林延潮则道:“不敢当。”
    沈***:“想公的手段,恐怕早在入阁之初,于张新建,赵兰溪,王太仓都各自安排了一套,今日总算轮到吾了。眼下公怕已与朱金庭谈妥,以他入阁的条件来踢我出局吧,但是……我沈一贯不在,皇上又岂容公一人在内阁独大,这点考虑到没有?”
    林延潮道:“仆将举沈归德,朱山阴入阁,替代肩吾兄。”
    沈一贯大笑道:“吾早知道是多虑了。明日吾就上辞呈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吾有一言相赠,这用人之柄皆操之于皇上,一语可荣辱人,一言可生死人。只要皇上一日不肯将权柄下移,纵使你权位再高,终是臣子,变不了此局。”
    对于沈一贯之言,林延潮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抚须道:“肩吾兄所言极是,两千年来何为治法?唯有‘皇建有其极’一句而已。’
    “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否则武乡侯,张文忠公如何名垂千古?自入阁之日,仆早将荣辱不计,生死不计,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番多谢肩吾兄赠言。”
    “也请肩吾兄放心,你的门生党羽,仆不会薄待。”
    沈一贯欣然道:“吾知宗海行事自有分寸底线,公有猷,有为,有守,真宰相之才。吾归乡以后就试看公以后如何拨正乾坤,一扫天下积弊了。”
    顿了顿沈一贯又抚须感慨道:“但若使天下皆善人,则无君无相又如何?”
    说完沈一贯起身,二人对揖后,沈一贯袖袍一甩,大步走出文渊阁去。
    林延潮目光默送沈一贯离开。
    次日沈一贯上疏辞官,一个月后得准,加少保之职,赐驰驿还乡。
    沈一贯终于返回浙江四明老家,而于仕途上也称得上善始善终。
    而内阁只余林延潮一人,时称‘独相’。
    但林延潮不肯大权独揽,而是上疏请增补阁臣,得到天子御准。经过大廷推后,沈鲤,朱赓皆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而火耗归公,也得以顺利推行下去。时人评曰:耗羡之制,行之已久,征收有定,官吏不敢多取,计已定之数与策定之前相较,尚不逮其半,是迹近加赋,实减征也。且火耗归公,一切陋习,悉皆革除,上官无勒索之弊,州县无科派之端,小民无重征之累,法良意美,可以垂诸久远。
    此法预算外收入纳入预算内管理的典范,新定的火耗,比原先成例减少了近一半,令督抚对州县管理之权得以增强,并使各省财政得到舒缓,最重要是万历银钱也得以在地方畅行无阻。
    随着银币流通比重加大,州县所收火耗一年少于一年,此法又反复重修,但终使银币流通盛行,以至于百姓不知戥子为何物。
    朝廷遂废民间白银市易,以银币为钱,称量白银终被银本位制取代,火耗归公之法也因此被废除,但仍被后世誉为一代良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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