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一千三百九十八章变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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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宫中失火,穆宗皇帝惊慌不已。当时天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袖子道,宫里突然失火,说不定有奸人作乱,父皇不可处于火光明处,不如暂且藏于暗处。
    穆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竟有此见识,却从来也没听闻哪个文官大书特书。倒是太子稍有长处,孙承宗等文官恨不得传个人人皆知。
    孙承宗看林延潮的脸色稍缓,又道:“这李宫女专擅,太子不是不知,但怎奈对方是皇贵妃的人,而且太子母妃性命还在皇贵妃之手。师相眼下福王也已大婚,却仍留居宫里,若再放任皇贵妃如此,恐怕太子危矣。师相身为首臣,在此事上不可不劝,否则百官恐生议论。”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他现在也给自己来这一套。
    林延潮缓缓道:“稚绳,你的意思是劝本辅出言,效仿当初令潞王就藩之事,也使福王就藩之国?”
    “但是太子眼下境遇如何?圣明如天子难道不知吗?你说天子专宠于皇贵妃,但十几年前有一内臣名为史宾,以善书能诗文,知名于内廷,其人已已贵显,并着蟒袍侍御前已久。一日,文书房缺员,天子偶指史宾可补此缺,当时皇贵妃在旁力赞之。”
    “结果天子震怒,笞史宾一百,并逐之南京,当时皇贵妃伏于殿外,跪了一夜才释天子之怒。而这史宾直到去年才召还回朝。由此事可知,你要本辅现在帮太子就是害了太子。”
    孙承宗被斥,脸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师相,是学生错了。”孙承宗向林延潮道歉。
    方从哲,李廷机对视一眼,以往孙承宗常与林延潮争辩,但自为林延潮回朝,却恭敬多了。
    其实林延潮心知孙承宗说得有道理,这时候满朝官员心都在太子身上,林延潮身为首臣,在这个时候若不为太子说话,那么官员们必将矛头都对准他。
    若林延潮从于清议舆论,势必上疏拉太子一把,但此举在天子眼底等于站队太子。
    林延潮若不愿变法,可以站队太子,但若要握住权柄就必须顺从天子的意思。
    众人离去后。
    万历二十九年初,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工部都给事中王德完弹劾次辅林延潮。
    果真如林延潮意料的那样,官员们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王德完说了几件事。
    一件事是乾清宫重建后,天子自搬回此宫以后与皇后没有同住此宫,反而与郑贵妃日日住在启祥宫中。
    皇后不仅一人独居乾清宫里,而且膳食服御都是减半,皇后因此抑郁成疾。
    天子如此薄待皇后,首臣林延潮却不知规劝。
    另一事,王德完言朝廷三大征用了近千万两白银,然后今皇太子及诸皇子册封、冠婚至今已用了九百多万两,冗费如此。林延潮在阁辅政,不知规劝,反而一意纵容天子。
    其三事,林延潮为相虽有救时之名,然而刚愎自用,不能容人,如兵部尚书石星,文渊阁大学士沈一贯先后与之不和而去。
    林延潮看了奏章简直无语,天子和皇后不住一起,关自己什么事,自己还能管皇帝家事。
    至于给钱皇帝,他也无可奈何。要变法就必须皇帝支持,要支持就要给钱。张居正不还拿了五百万两交好李太后。
    最后不能容人倒是真的。
    林延潮记得这几点都是官员们当年批评张居正的,现在用到自己身上了。
    但他知道王德完此疏一上,朝野上下骂声一片,但也有不少官员赞成。
    眼下国事已有好转,虽不掩己救时之功,然大权独揽,令官员们想起当年张居正专政之患。
    御史弹劾,按惯例即便林延潮身为宰相也要上疏辞官引避。
    而这时候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于东林书院发声,请林延潮请天子废除矿税,以为规劝天子之用。
    三君子虽没有直言林延潮不是,但在王德完弹劾林延潮后发声,其用意耐人寻味。
    而这时沈鲤正好从归德抵至京师。
    张居正为首辅时,为天子选了六位日讲官,当时分别是丁士美,何洛文、陈经邦、许国、申时行,王家屏。其中申时行是六位日讲官资历最浅的。
    而沈鲤呢?
    在天子为太子时,就作为潜邸讲官。
    潜邸讲官与登基后讲官是大大不一样的。
    因此连申时行的资历远不如沈鲤。
    申时行为首辅时候,在六部尚书中唯独沈鲤是唯敢与申时行对着干的。当时众官员都以为沈鲤要入阁,但实际上却被申时行压了五年,最后告老还乡。
    现在朱赓尚在路上,沈鲤负天下之望入阁,又当林延潮被王德完弹劾之时。
    林延潮上疏天子请辞相位,天子不允并重责王德完,林延潮又上疏称病。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舆论纷纷。
    沈鲤入阁之后一人主持大局,发现举步维艰,各部衙门不先往文渊阁奏事,却至林府私邸禀告林延潮后方才上奏。
    沈鲤如此在阁一个月后,无可奈何不得不亲自林延潮府上。
    沈鲤步入相府之中,却见‘病中’的林延潮正在池水观鱼。
    他进京前,常听人说林延潮常于府中竹林池边与部阁大臣商议朝政,闲言之间即断军国大事。
    但见林延潮头戴儒巾,身着襴衫,平静地于池边观鱼有等说不出的风流与从容,竹林鱼池儒生宰相,好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
    “东阁大学士沈鲤见过次辅!”沈鲤躬身行礼。
    林延潮转过身来笑道:“不知沈公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不敢当,这一次沈某从入阁,多有仰仗次服提携,来京之后未来得及登门道谢,实在是罪过。”
    林延潮淡淡地笑着道:“沈公入阁乃金瓯覆名,林某岂敢当一个谢字,沈公请坐!”
    二人于池边石凳上坐下,但见池边无数锦鲤游而复还,激起一阵阵涟漪。
    林延潮看了一眼沈鲤,过去自己曾是他的属下,而今二人已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一头。
    “此鱼养了一冬,如今转暖,这才放进池中,实不如去年活泼灵动。”
    沈鲤心道,林延潮此言是在讽刺自己吗?
    林延潮指着这池中道:“当年王太仓时为首辅亲至吾府。也是在此池边请本辅出山平定朝鲜,而今却是本辅与沈公坐而论道了,沈公,你看这池里之鱼与江海之鱼有何不同?”
    沈鲤想了想道:“似食禄与食不俸之别。”
    林延潮笑道:“食俸者却失去江海之辽阔,不食俸者却难以有一餐温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沈公如何选?”
    “孟子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若次辅有意,沈某愿与次辅一并上奏天子废除矿税。”沈鲤正色道。
    林延潮道:“当年我曾答允吕公,吾入阁五年之内废除矿税,敢问沈公这五年之期到了?”
    沈鲤道:“五年之期虽未至,但百姓苦矿税已久,天下已是星火即燃。”
    林延潮道:“沈公不信本辅,又何以至此?”
    沈鲤闻言默然,正欲起身,但见林延潮道:“沈公,可知天下之变局否?”
    沈鲤不为所动,继续要离去。
    但见林延潮似自言自语道:“各省天灾人祸连绵不断,西北十年九旱,民怀陈胜吴广之志者比比皆是。而朝中宗室勋戚膨胀,一日增似一日,禄米难支,吏制败坏已极,府库空虚于上,百姓贫饿于下,而奸吏中饱私囊,此局实为大乱之象,我等如之奈何?”
    沈鲤闻言驻足。
    “三大征已毕,朝廷减催征,而改以通商惠工为考成,官府以不扰民为治。饱受催征及天灾人祸的百姓稍得喘息。因海贸之事,苏杭丝绸,景德瓷器,茶叶等不断输往海外。”
    “百姓涌入城中务工商之业,本辅于卫籍,匠籍,商籍,灶籍子弟一视同仁,改作他业,放任自流。商贾着绫罗,小民穿丝绸,市井繁华必往昔更胜数筹。贩织也能读书识字,报纸盛行,连小门小户中的子弟,亦以识文断字为荣。连昆曲这样官绅人家的戏班,也风靡至百姓家中。”
    “今日为进一步则中兴,退一步则亡国之大变局,本辅欲乘此革除积弊,却有二三子以我别有他图?然吾之所图,不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
    沈鲤道:“次辅之独断朝纲可比当年张文忠,岂有不遭非议的道理。更何况于矿税之事唯有公一人可劝动天子,为何公迟迟不言?”
    林延潮道:“沈公,你我入阁侍君,职在司密,有所谏言,写在密揭里即可。而公然上谏,传抄六科,诉之天下,使名声归己,陷天子于不义。言不顾行,此乡愿所为。”
    沈鲤道:“实是如此。”
    林延潮道:“凤由南海至北海,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鸱得腐鼠,却担心凤夺之。名位在沈公心底不过腐鼠而已,本辅早知之。”
    “但沈公为国为民,也请多给本辅一些时日。”
    沈鲤抚须道:“张文忠公后之辅臣,多令人失望,沈某也不免多虑。其实这池中之鱼,哪得江海之鱼?也罢,你要沈某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林延潮拿起手边丈许竹杖,拨了拨池中水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必有大兴,而今朝廷人心思定,百姓思安,其难治乎?其能兴乎?如何能至此道?”
    沈鲤听懂林延潮意思道:“同心同德,任贤使能,必至中兴!”
    不久林延潮重新回阁视事,废除矿税之议渐息,这时朱赓也已入阁。
    沈鲤,朱赓都是林延潮所推举入阁,三位阁臣一时之间也称得上同心同德。
    小事内阁决,大事廷议断,部阁大臣各司其职,朝政一时井井有条,渐有中兴之势。
    无锡,东林书院之内。
    风雨突作,然而书院内的学生们仍是苦读不止。
    书院里书声琅琅,正应了那句话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顾,赵,邹三人虽好以手段,操纵朝堂局势,但东林书院内学风在他们整治,倒可称得上严谨二字。
    邹元标借鉴学功书院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改为刚日读易,柔日读春秋。
    顾宪成读沈鲤之信后,扼腕叹息道:“沈归德真是实诚君子,竟信林侯官一己之言,浪费此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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