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金羽陌上尘》序章李敬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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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敬忠抬手擦了擦从锁甲头巾下渗出的水滴,却忘了手中还提了解首刀。
    噗通!短刃跌进了石板路上厚厚的苔藓里,沉闷的异响在丑时静谧的屯堡小径间显得煞是突兀,但转瞬便被黔地铺天盖地的湿气所吞没……
    紧接着,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冲破夜幕的包裹,从距他不远的几处所在次第传出,其间更有人憋不住气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李敬忠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晓得,自己那三个于暗处隐伏的伙伴定然是被这声“惊雷”吓到了。
    他慢慢伏下身子,摸索着将刀从苔藓中拾起,用肘弯把刀背紧紧地夹了,腾出潮湿的手,在同样潮湿的裤子上使劲地蹭了蹭,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刀柄。
    做完这些,他再一次撅起嘴,吹散那些将要流进眼中的水滴,似乎这扰人的夜露,才是他今夜最难缠的劲敌。
    即便这里地处黔贵腹地,即便此时正逢暮春深更,但如今夜这般的天气,也还是潮得有些过分了。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湿气,是雨丝?是浓雾?还是被夜岚蛊惑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人的某些欲望总是显得蠢蠢欲动,譬如情欲,譬如
    此刻,肿胀的杀意在李敬忠体内熊熊燃烧,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这条小径,望眼欲穿地狩候着计划中那个正该情欲勃发的身影。
    这段小径虽谈不上蜿蜒,但在流动的夜岚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七八步远,而那些沿锁甲头巾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雾气、汗水、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让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视野越发迷乱,让他本来就躁动难耐的身体越发煎熬
    李敬忠咬了咬牙,再一次夹好钢刀。这一次,他将已经佩戴了一个时辰的锁甲头巾摘下,仔细抚平、对折,小心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那厮总不至于在偷婆姨时还随身带着长刀吧,那我还戴这劳什子东西作甚!”
    这袭锁甲头巾,在李家已经传了三代,是其高祖在与北虏韦兀人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
    李敬忠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躲在自家戍屋昏黄的灯影下,看着父亲将这片铁甲放进沙桶中,一点点用桶中的细沙在环锁之中反复打磨。日复一日,那种沙粒在铁环间跳跃时所发出的脆响,便逐渐融在了他儿时的记忆之中。
    按大宁朝律法,私藏《武备志》中所载的官造十四式甲胄一领,便要受脊杖之刑,私藏二领流徙,私藏三领斩首,五领抄家。
    但韦兀铁网衫、倭寇具足、弗朗机板甲、高鲜纸甲却不在大宁官造十四式甲胄之列。
    因此,那些于九边要隘处世代驻守的军户人家,或多或少都储有一些番甲。开兵见仗时,他们会将私藏的番甲与官给铠甲混穿,用以弥补官甲上的一些漏洞。
    李家祖上是驻防于宣镇的边兵,自从大宁开朝之日起,就在长城内外和北虏韦兀人常年对垒,打生打死。
    那北虏曾经靠着弓马纵横天下,不仅夺了中原之地开朝立国,还曾沿着大漠草原一路席卷,直打到那弗朗机人的地盘处方才止住了铁蹄。
    但马刀硬弓虽可以夺天下,但守江山时却着实不大好用。因此其国祚不过百年便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
    打本朝太祖扫清寰宇,将北虏远逐塞外时算起,大宁开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在这二百多年中,虽然北虏一直都鲜有特别安分的时日,但它的势头已然眼见着一天颓似一天。
    即使在景升年间以铁骑迫天子北狩,兵锋一度直指京城,最后也不过是在一阵劳而无功的喧嚣后又灰溜溜地跑回了沙漠之中。
    沙漠与草原,也越发贫瘠了……隆祺朝,朝廷下恩旨开马市与北虏韦兀人进行贸易,又特设驣骧四卫,将愿意归化圣朝的韦兀人招抚整编,安置在辽东、卢龙、宣大、密云一线。
    此后,虽仍然会有虏骑不时犯边,但上至朝廷中枢,下至边军将士都看得出来,这些昔年间不可一世的铁骑,已经从窃国巨盗彻底沦落成了鸡鸣狗盗之徒……至于北虏那曾经如雷霆一般的铁蹄声,也逐渐在宁人的噩梦中淡了,散了,远了……
    当年,李家先祖三驹公作为一名车营游骑,在宣镇外五十里的狼啸峪,与一伙入寇的北虏狭路相逢,三驹公催马舞刀,手刃敌方一员骁骑后,从对手尸体上剥下了包括这片头巾在内的一身上好环锁铁甲。
    是役,李三驹斩首两级,赏银三十两官升一级至总旗官,随后隆祺帝归天,新帝年幼,内阁权相张文正执掌大权开革新之风,在西南蛮夷聚居的黔滇之地设置流官专管盐铁发放及财赋税收之事,激起西夷叛乱之势,西南守兵承平日久,与西夷杂处日长,且依赖向西夷走私盐铁而获得重利。因此不仅战力低下且缴贼时时时放水,致使中枢欲以“盐铁归流”至“改土归流”的策略进展缓慢。
    张文正于此荆棘丛中调五千余宣大边兵至西南边地重镇——安平卫驻防,李三驹正是这南下官兵之中的一员。待叛乱渐熄后又长驻于安平卫城东南的云山屯堡,娶当地女子为妻,到李敬忠这儿已是第四代了。
    八十余年间,四海咸平,边患渐熄,虽然有来自敷州国的倭寇在帝国东南沿海附近闹腾了一阵,但和曾经动辄以数万铁骑跳荡于长城内外频频叩关的北虏相比,那几船光着屁股的倭寇着实不值一提。
    而在辽东关外的极北苦寒之地,大宁柱石、总兵蔺成栋一门10将守辽30年,将世居东北雪原的东奴粟鞨人及流窜至辽地的残余北虏掌控于股掌之中。
    近年来,蔺成栋更是助其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鞨真金家族首领“野牛皮”一统咸州粟鞨诸部。“野牛皮”号令麾下部众学习汉化风俗,归并小部,拆解大部,严加统御。
    从朝廷发下的邸报上看,自“野牛皮”掌权后,闲州粟鞨各部逐渐停止了诸如越界行猎、挖参、入寇掳掠之类的逆行,对大宁朝愈发恭顺,辽东边患亦一日少似一日。
    西南边地自从宣大边兵进驻弹压,“盐铁归流”直至逐步“改土归流”后,苗民、瑶民、壮民、仡佬民普受教化,世袭土司在受封加衔的同时,也逐步将实权交给了朝廷派来的“流官”同知。
    始闻儒圣沐化的黔滇两省诸夷不仅鲜有造反作乱之行,更是在作为主力兵员参加了天朝征讨西南属国的重大战役,并一路高歌猛进攻入了临番的陪都。
    “生错世道了!”在那些弥漫着青烟薄雾的晨晨昏昏,一些和李敬忠出身相同的北地边军后裔,常常会望着堡外叠嶂的山峦,一边擦拭着祖传的诸般军械,一边不住地发出长吁短叹。
    对于这些人,李敬忠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驻扎在安平卫的北地边兵后人分两种。
    一些人,日夜憧憬着其祖辈所经历过的那些“奋长刀直入大漠孤烟、扬铁蹄踏碎长河落日”的豪壮岁月。
    “这西南边陲有甚好处?山地纵横驰不得马,湿气逼人放不得铳!整日里做些巡山穿林的勾当,和黔灵山的猴子一个调调!”
    而另一部分人,则爱死了这片虽地处西南,却堪比“山里江南”的温润乡土。柔和的空气、秀丽的山涧、魅惑的夷女。
    虽然砍首级升官换赏银的机会不多,但是安平卫乃黔滇咽喉要地,和砍东奴北虏首级积功换银钱换官位相比,守在这条联通内地与西南的锁钥驿道上,只要脑子活分些发财的机会反而更多,风险也更小!
    这两种人在安平卫内所占的比例大概一半一半,李敬忠属于后者。
    大宁朝天勤三年,与天朝隔海相望的弹丸岛国敷州国“关白”作乱,发倭兵7万侵略天朝属国高鲜,一月内高鲜全境八州便被倭兵攻占了七个,高鲜王于宁高边境之畔泣血上表请天兵助战。闻讯后,天朝迅疾发天兵数万翻山泛海往救。
    高鲜乃北地多山之国,辽东边兵多为骑兵,不利山地攻城步战。蔺成栋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野牛皮”主动请缨,派遣所部三千余粟鞨兵甲与大宁天兵一道进入高鲜助战。
    “高鲜与粟鞨乃宿世之敌,高鲜人恶东奴,尤甚倭寇!加之粟鞨乃无常小人,此番允粟鞨兵随军助战,乃权宜之计,宜速调善山地步战之精兵丁三千人入高鲜弹压制衡。”
    出身北地,曾与北虏血战多年,又久驻西南多山之地。中枢阁僚口中所谓的“善山地步战”之兵,指的正是这部驻扎于安平卫所的宣大边军后裔!
    一纸调令随即从大宁国都传到了安平卫。
    安平卫内群山竞秀,去往滇云的驿道在其治内随山势自然形成了一个马蹄形,马蹄形驿路将卫城环抱其中,沿路险要之地耸立着六处堡城,座座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入滇的调防军队、往来商旅沿安平最东侧的云山屯入境直至最西侧的云龙屯离境需耗时三天。安平卫城仅与云龙屯堡城有一险道相通。
    若有来自内地的敌军想要攻占安平卫,需一座接一座地连续攻占六座险要山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自安平卫城直至滇云首府昆州,则再无其他雄关要隘。
    因此,安平卫自来便有“滇锁咽喉”之称。但承平日久,安平卫内可战之兵其实已不足四千,六堡之中仍有成建制兵丁驻守的城池只有最东侧的云山、最西侧的云龙以及临近云龙的云坝三堡。
    安平去高鲜七千余里,传闻中倭兵凶悍异常。此地兵丁距上一次大规模开兵出阵已足足过去了六十余载。卫内军兵对于此次驰援藩属的态度持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立场。
    一半兵丁闻讯后便摩拳擦掌地想要砍些倭首以资晋身之阶,另一半兵丁则谈倭色变百般推诿甚至隐然有哗变之势!
    安平卫指挥使为尽可能皆大欢喜地凑足逐倭援高之兵,只能发下榜文,征募卫内义士主动报名。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援高派”兵丁壮怀激烈地在书办处报上了姓名。一日之间便即凑齐了两千余丁。指挥使又恩威并济地动员了六百余“守土派”兵丁,将卫里能用的弗朗基炮、虎蹲跑、三眼铳尽数拨付给了出征的军队,兵部委任安平卫指挥同知为领军参将,赴援众军齐集云山屯堡待命。
    出征当日,指挥使临阵赐酒,三声炮响后,援助高鲜的“三千”山地战兵缓缓离城远去。
    总旗李敬忠与其他留守堡内的军兵肃立于校场,为“援高军”同袍践行。庄严肃穆之际,李敬忠听见本队百户白志刚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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