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女逃亡者[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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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来到巴尔贝克,在这新婚燕尔的阶段,罗贝尔陪伴夫人是寸步不离。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离他不远并与我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的大学士中间,做出一副虚假的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一面炫耀地将菜单递给一位朋友,动作夸张得打翻了桌上两瓶水,一面对他喊道:“不,不,我亲爱的朋友,还是您点菜吧!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会制定一份菜单,从来不会点菜!”他带着不太真诚的高傲重复道,同时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槟酒,说是喜欢在聊天时有香槟作“象征意味十足”的点缀,这给口腹之欲涂上一点文学色彩。圣卢是很会点菜的。他坐在已经怀孕的希尔贝特旁边(后来他不停地让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馆的双人床上睡在她身边一样。他只跟妻子讲话,好象旅馆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当一名侍应生来取点菜单,站在他近旁时,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应生投去一瞥,这一瞥的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那清澈而敏锐的目光里却表露了一种好奇和探究,其性质与任何一位在顾客注视(哪怕是长时间地注视)一名旅馆服务员或伙计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诉自己的朋友时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这倏忽即逝的、看似无意的一瞥表明侍应生本人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谁若是观察罗贝尔,就可从这一瞥里看出,这位好丈夫,昔日拉谢尔的狂热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这一面远远比他出于义务而行动的那一面更使他感兴趣。然而人们看到的是前一个罗贝尔。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希尔贝特身上,这位妻子什么也没觉察到。罗贝尔顺便向她介绍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过埃梅当时对我说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结识圣卢的那个时候,也是在巴尔贝克。
    “一点不假,先生,”埃梅说,“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尔贝克时,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电梯司机关在房间里,藉口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轻人想告他,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结。喏,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和他的情妇来餐厅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妇当屏障呢。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借发脾气走开了。当然我并不是说那位太太有理。她让他吃够了苦头。可是那天我总觉得侯爵的怒气是假装的,他需要支开先生和这位太太,谁也无法让我消除这种看法。”关于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编,就是完完全全看错了。罗贝尔当时的情状以及他给记者的那记耳光我记得太清楚了。巴尔贝克的事也一样:要么电梯司机撒了谎,要么是埃梅在撒谎。至少我这么认为;是否确实,我不能肯定:人们永远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对我来说,电梯司机去圣卢那里跑一趟是替我给他送信并取他的回信的方便办法,而对圣卢来说则是认识某个他喜欢的人的好机会,若不是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会觉得其中有某种美妙之处。确实,世上的事物起码是双重性的。别人可能在我们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行为上添枝加叶地安上一连串完全不相干的行为。毫无疑问,在我看来圣卢和电梯司机之间如果真发生过什么风流韵事,那么它与为我送信这件平常小事没有关系,正如只听过瓦格纳的《洛亨格林》①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预见《特里斯丹和绮瑟》②的前奏曲。诚然,由于人的感觉官能的贫乏,他们只能在事物的无数属性中认识有限的几种。物体是有色彩的因为我们长着眼睛去看;如果我们有几百种官能,那么该有多少形容语去修饰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却以为那就是全部,另一个人则从另一方面看待这件事,就象从开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个景观一样,由这一点去想,事物会呈现不同的方面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没有看错,那么罗贝尔在布洛克对他说起电梯司机时脸上突然绯红,其原因可能就不仅仅在于布洛克把“电梯”说成“预梯”。不过我深信圣卢生理上的演变不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当时还只爱女人。回想起来,在巴尔贝克他对我的友谊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迹象。只有他爱女人的时候他才真正能对男人产生友谊。此后,至少在一段时期里,他对与他无直接关系的男人一律表现出冷漠,我想这种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为他态度变得很生硬,但也有夸张的成份,为的是让别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过我总还记得有一天在东锡埃尔,我正要去维尔迪兰家吃饭,他对夏里注视良久后对我说:“真奇怪,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谢尔。你不感到吃惊吗?我觉得他们有不少相同之处。不过反正这与我无关。”然而接着他的眼睛却久久迷惘地看着远方,好似一个人在重新开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饭之前想到一次遥远的旅行,想到今后永远不会作这种旅行,便感到一瞬间的怀恋。罗贝尔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谢尔的影子,希尔贝特呢,则竭力仿效拉谢尔以取悦丈夫,她象拉谢尔一样头发上戴着朱红,粉红或黄色丝绸结,也梳一样的发型,因为她相信丈夫仍然爱着拉谢尔,她妒忌她。罗贝尔的爱情有时介乎男人对女人的爱和男人对男人的爱之间,这是可能的。总之他对拉谢尔的怀念在这方面只起一种审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别的作用。曾经有一天,罗贝尔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让一绺头发垂下来,不过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满意。他对她却仍然很依恋,准时按数——虽然不是心甘情愿——付给她那笔他许诺的年金,但这并不妨碍拉谢尔后来对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尔贝特知道他对拉谢尔的这种慷慨只不过是不得已地实践一个诺言而并不牵涉到任何爱情,那么她最不会为此而痛苦的。然而罗贝尔偏偏装作对拉谢尔旧情依依。同性恋男子倘若不装模作样钟情于女人,他们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说希尔贝特也毫无怨言。当初正由于她以为罗贝尔被拉谢尔所爱,而且爱得那么长久,她才想得到罗贝尔,并且为他拒绝了不少更合适的择偶对象;他娶她似乎对她作了某种让步。确实,一开始,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作一番比较(虽然她们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悬殊)对甜美的希尔贝特是颇为不利的。但后来希尔贝特愈来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谢尔的地位却日见降低——
    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纳根据德国古代民间传说创作的一部歌剧。
    ②《特里斯丹和绮瑟》是瓦格纳根据中世纪凯尔特民间故事《特里斯丹和绮瑟》改编的一部歌剧。
    另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物是斯万夫人。如果说在希尔贝特眼里,婚前的罗贝尔头上已环绕着双圈光轮,一圈是从德·马桑特夫人的哀叹里不断透露出来的他和拉谢尔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盖尔芒特家族在她父亲心目中始终享有的并在她心中得到延续的威望造成的;那么德·福什维尔夫人则不同,她原企望女儿能攀一门更光彩的婚姻,也许嫁一位王子或亲王什么的(有些王室亲戚不富裕,他们会接受这笔嫁资——已经远远低于原先许诺的8000万——何况福什维尔这个姓氏已经使这笔钱脱尽了俗气),她企望她的女儿不象圣卢那样因远离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终究拗不过希尔贝特,于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斯万夫人(现在成了德·福什维尔夫人)虽然仍旧保留着让男人供养的习惯,却失掉了让他们供养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弃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项链,一件缀着钻石的新裙子,一辆更豪华的小轿车,然而她的财产有限,福什维尔几乎把家产都吃光了;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女儿吝啬得可怕——犹太人的哪一种影响在驾驭着希尔贝特?——她对丈夫尚且锱铢必较,对母亲当然更加如此。可是奥黛特突然预感到罗贝尔可以做她的供养人,而且后来他果真成了她的供养人。她已经不很年轻,但在一个不爱女色的女婿眼里这无关紧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尔贝特之间发生的这样或那样争执,能让希尔贝特同意他和莫雷尔一道作一次旅行。奥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后,就立即得到一颗精美的红宝石作为酬谢。然而为此必须让希尔贝特对丈夫更慷慨些。奥黛特规劝女儿要如此行事,而且规劝得极其热心,因为从希尔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处的将是她本人。这样,多亏罗贝尔,年届50的奥黛特(有人说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参加晚会时,仍能以华丽得出奇的打扮令举座惊叹,却又不必象过去那样需要一位“男友”,再说即便有“男友”,他现在也不会出钱,甚至不会上钩。因此她虽进入了而且似乎永远进入了最后的贞洁时期,她的穿着打扮却从未如此漂亮。
    夏里不仅仅是出于坏心眼,出于原先的穷人对让他发了财但又始终让他感到(这一点表现在德·夏吕斯先生的性格里,而尤其表现在他的语汇里)两人地位差异的主人的怀恨,才转向圣卢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为了贪利。我的印象是罗贝尔大概给他很多钱。我动身去贡布雷之前在一个晚会上遇见罗贝尔,他堂而皇之地伴着一位雍荣华贵的女人,人们都以为这女人是他的情妇,他寸步不离她的左右,与她两位一体,仿佛当众裹在她的裙裾里,那种情状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传动作的一种不自觉的重复,不过带着某种更神经质、更惊悸的意味,我曾经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观察到同样的动作,那时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里,莫勒夫人是他表现亲近女人的一面旗帜,其实亲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欢打着这面旗帜,虽然他没有权利这样做,也许他觉得它能起保护作用,或者是认为它有审美价值。回家的路上我发现罗贝尔远不如现在富有时曾是那么慷慨。而现在却变得如此节俭,这使我非常吃惊。人们只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或者一个人钱不多时能挥金如土,而富足后却守财如命,这都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我觉得这现象在罗贝尔身上表现得有点特别。圣卢不肯乘马车,而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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