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画》33.渔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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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行半个月,到了钱塘江外。有一艘兵船前来宣旨,要李佩红、刘庸、于重、邱永志四人先行进宫觐见。四人去后杳无音信,顿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是夜三更,天色阴沉,微风小浪,少冲正在看书,忽听门外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少冲道:“佩红兄请进。”来者果然是李佩红,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说道:“家师请府主过船一叙。”少冲笑道:“我已恭候多时。”随李佩红下到小船,行二三里见一兵船,船上放下软梯,二人对视一笑,一起纵身上了船,舱门处站立一人,身材高大,脸膛通红,卧蚕眉,狮子口,自有一股威严。少冲料定是金百川,上前执晚辈礼。
    金百川扶起,说道:“天火教三百年,朝廷确实有许多对不住的地方。你肯来临安,金某既感且佩。风雨危楼,大厦将倾,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神州天下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少冲道:“这出戏千百来不知演了几回。你我有幸旁观,静观热闹便是。”金百川道:“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不是赵家代了李家,也不是洛阳代了长安,而是蛮人代了华夏!江南衣锦之乡沦为养牛牧马之地。如此,李府主还能安心看戏吗?”
    少冲叹道:“前辈也以为大宋必不可保?”金百川苦笑道:“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少冲凛然道:“请前辈示下,晚辈该何去何从?”金百川道:“望府主能为我华夏留一丝血脉。”少冲惊问道:“前辈以为蒙古人得天下后,要断我华夏子孙根系?”金百川反问:“汴洛故地还算华夏吗?”少冲道:“如此大任,晚辈如何能但得起来?”金百川笑道:“你若不能,天下再无人能。”丢个眼色,李佩红取出一幅地图,摊在桌上,图上绘着一块四面临海的大洲,山川河流标示的清清楚楚,只是并无一处村镇。
    金百川道:“十二年前,有海外孤客向朝廷进献此图,云南海之外有一大洲,大小与中华相当。山川秀美,土地肥沃,温热也与中原接近,只是四季正好是颠反过来的,冬对夏,秋对春。十年前我上奏先帝,欲遣使前往查勘,先帝以耗费太大而未准。今上登基,金某又奏,仍被驳回。今,金某已力不从心,这幅图唯在府主之手才不算明珠暗投。望府主能藉此一方净土为我华夏留一分正统根苗。”
    少冲道:“前辈所虑虽远,晚辈却不敢苟同。胡人不过百万,纵能一时压服中原,久之亦会被我通化,何来亡族灭种之忧?千百年来,入主中原的胡族不可枚数,而今还有几个在?纵然蛮人酷烈,我华夏子孙仍可退往安南、毒龙、南洋、高丽、东瀛等地,暂避锋芒,休养生息,以待时机,何苦要远涉重洋寻那荒原呢?”
    金百川道:“秦以来入主中原的胡族确实大半为我通化,可彼时华夏虽弱,终究未亡,中原蒙尘,尚存江南。如今连这江南之火也要熄灭,九州同黑,天下俱亡。那胡人凶残蛮劣,颟顸愚狠,流毒所至必是文华丧尽,除衣冠而重为禽兽,不过数十年,世人已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孔孟老庄是何人?礼教不存,何为华夏?安南、毒龙,地处荒蛮,本不开化,凤凰与土鸡为伍,久之亦成鸡。”少冲无奈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窗外传来连声炮响,透窗望去,停泊客船的方向火光冲天,少冲怒道:“怎能如此言而无信?”李佩红道:“府主放心,船上的朋友已经安全上岸,如今只是一艘空船。太后听信谗言密旨诛杀江淮朋友,师父冒死进谏,反遭革职问罪。”金百川道:“我师徒纵然粉身碎骨也不敢对不起江湖上的朋友。”少冲无言以对。此刻,海上明月皎皎,微风鼓浪轻拍船舷,发出啪啪的声响。送别时,金百川殷殷叮嘱:“前方路远,切切保重。”话未了,忽起了一阵风,将他的头巾吹去,飘飘荡荡跌进万顷大海中。
    少冲孤身一人进了临安城,落脚在人称“消息海”的江南春酒楼。五方杂处之地,九流齐聚之所,各式消息都不难打探到。入住的第二天,就传来金百川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情由,各说各理,莫衷一是。当晚就传来禁军查抄“东林苑”拭剑堂总堂的消息。
    临安城南郊凤凰山下泠湖岸边,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名叫“东林苑”。庄内有山有水有草地有树林,专供宗室子弟练习弓马骑射。宋太祖赵匡胤得天下后曾立下一条戒规:凡宗室子弟十二岁至十七岁者,必择明师教习武艺,习练弓马,一为强身,二为尚武。又从勋亲大臣子弟中挑选聪明俊秀之辈入园侍奉,呼之为“拭剑儿”。
    太宗之后,戒规日渐松弛,宗室子弟多不再练习骑射,尚武之气日渐颓靡。
    “拭剑儿”们为保旧日荣耀,私下结社,渐成机构,为皇家办差理事。仁宗时,赏给印凭,又提拭剑堂三字悬于东林苑,从此国事家事拭剑堂皆可插手,权势熏陶,与前朝府院隐成鼎立之势。只是拭剑堂权势虽大,职品却不入流,其总堂设在东林苑内的黄林坡,十数间房屋掩映在一片松林柏丛之间。
    金百川下狱后,有禁军奉诏前往东林苑抄查,被拭剑堂挡在门外。禁军虽恨拭剑堂平日骄横跋扈,有心报复,但虑及堂中高手众多,又尽是名门贵戚,虽有诏书在手亦不敢用强。太后闻之大为震怒,命禁军副统领赵怀春亲往捕拿,赵怀春率部行到半路,有花斑蛇从草丛窜出,惊得战马私奔,赵怀春从马上跌下来,脚踝被马镫扣住拖行半里地,救下来时浑身是血,已然昏迷不醒。
    禁军统领何必远闻知赵怀春受伤,亲率五千精兵携带重炮将东林苑层层围困,拭剑堂仍旧闭门以对。危急时刻,李佩红携金百川的亲笔书信前往规劝,拭剑堂部众这才俯首受缚。当夜赋闲在家的驸马钟向义复任拭剑堂堂主,与因功升为副堂主的于重,共查金百川谋逆一案。李佩红平乱有功,又得蜀相侯等朝中元老做保,不予追究,责令其闭门思过。此案到此,临安城中无人不骂李佩红忘恩负义,贪生怕死。
    少冲知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一时难得实情,思来想去决心冒险去见李佩红一面。
    李佩红世袭临川侯,府邸在西板桥东南、福安寺北,福安寺终日人头攒动,西板桥外酒肆林立,临川侯府却独闹中取静,独享安宁。少冲扮作一书生大步行来,距离大门还有百十步忽觉杀气暗逼,暗中一瞥,福安寺内槐树上影影绰绰隐伏有人。少冲后悔自己的大意,正思量脱身之策,恰路旁一个挑担货郎,大声吆喝:“先生留步,俺这有两杆上好的湖笔,请先生过目。”引少冲到他货担前,一边翻找,一边低声吟了句:“西陵河冷寒霜冻。”
    少冲一震,即答道:“东海潮生白浪天。”那汉就说:“四周不太平,先生不要停步,直走过桥左拐有个‘红叶茶馆’,自有人接应。”取了湖笔让少冲看,少冲嫌质次价高,丢还给了他,一径向前去了。
    红叶茶馆背临洙溪河,面朝小虹桥,位置不偏也不算好,少冲刚刚进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站了起来,叫了声:“叔父,这里坐。”引着少冲上了二楼雅座。门一关合,年轻人便伏地跪拜道:“金陵总舵千叶堂五品主事杨成参见右使。”少冲扶他起来,打量了一番,笑道:“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五品主事,不简单呐。”杨成腼腆一笑道:“惭愧,右使这般年纪时已是雄镇一方的总舵主了。”少冲笑道:“那等机缘不是人人有的。不说这些,你如今何处公干,为何劝我不进临川侯府?”
    杨成道:“属下如今坐底拭剑堂,随平阳侯陆云风办事。钟向义以不株连旧部为饵,诱使金百川写下认罪状,谢太后下旨将金百川定为死罪,更要让他尝遍拭剑堂特制一百零八样刑具。李佩红已被软禁,钟向义设下埋伏,诱杀金百川旧部和江湖上的朋友。属下不忍右使孤身犯险才违禁冒犯。请右使治罪。”
    原来天火教的规矩,十大使者出落髻山,如同教主亲临,教众非传不得近身,违者严惩重罚。少冲道:“恕你无罪。依你这么说拭剑堂如今是操弄在钟向义手中了?”杨成道:“拭剑堂内派系林立,保国金派、保皇邵派、保家钟派三足鼎立,又以金派实力最雄。钟向义拉拢邵派斗倒了金派,自己当了堂主,可他既镇不住金百川旧党,又有邵玉清亲信于重掣肘,不过是得了个堂主的虚名。拭剑堂如今已是四分五裂,一盘散沙了。”
    少冲叹道:“钟向义有什么本事?不过是当了回咬人的狗罢了。”杨成道:“右使所言极是,钟向义不会有好下场的。”少冲又打量了杨成一遍,忽问道:“你坐底临安有几年了?”杨成答:“七年了。先前隶属总教临安分舵,后改隶总教千叶堂,如今又属金陵总舵千叶堂。”少冲道:“自今日起你自成一家,无须再听他人调遣,隐蔽以待时机。”杨成讨要凭证,遂写了份手令给他。杨成指天发誓不负所托,含泪叩别。
    少冲自回客栈,途经保安寺,遥听一声锣响,数十锦衣男女拥着一顶八抬大轿走过巷口,等候在街口巷尾的饥民们呼啦啦跪倒了一地。轿子停稳,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少冲看了不禁发笑:原来是谢丽华。
    谢丽华命侍女婆子将带来的米粥馍饼施舍给饥民们,赢得一片赞颂声。少顷,谢丽华由侧门入寺,引着少冲来到一间香室。忽听脚步杂沓,邵玉清青衣小帽推门而入,清矍瘦削的一张脸,双目炯炯,鬓染寒霜。
    少冲起身施礼口称大人,邵玉清扶起少冲,笑道:“不敢称大人了,你如今麾下百万,比我阔绰多了。”少冲道:“大人提携之恩,少冲永生难忘。”谢丽华见二人接上了话,便侧身退了出去。
    邵玉清道:“你急着见我,所为何事?”少冲道:“请大人放刘庸一马。”邵玉清问:“是金百川让你来的?”少冲道:“大人以为金百川是奸臣吗?”邵玉清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少冲道:“金百川奸在何处?贪财?渎职?无德?还是欺主?”
    “误国。”邵玉清森然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容不得他再磨磨蹭蹭。他以为拉拢几个江湖帮派就能守土安邦,真是笑话!果真如此,养百万大军何用?”少冲惊道:“大人也曾行走江湖,须知大小帮派各据一方,实力不可小视。让他们组织乡勇保境安民,岂非化害为利?”
    邵玉清道:“你既说到这,我倒要问问你,他们组织乡勇,是保境安民?还是割据一方?前唐藩镇难制,终至灭国,殷鉴不远,岂容重蹈?”顿了顿又说:“年前我派出十三路密使遍访江南江北十六家掌门人,要他们归顺朝廷,有十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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